《百鸟朝凤》是唢呐名曲。然而,它并不仅仅是一支曲子那么简单。据影片主演陶泽如介绍,《百鸟朝凤》原是欢快的曲子,常被用于乡间结婚喜事。然而在电影《百鸟朝凤》中,吴天明导演将其改成了哀曲,变得深沉庄重。一般情况下不吹此曲,“只有德高望重者,才配得起为他吹《百鸟朝凤》。这首曲子,承载的是对人生的评价。”
正如黄建新导演所评价:“吴天明用‘一个年轻生命的成长’与‘一个生命的消亡’交叉来表现了一种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是他的,又是全人类的。电影到了这个份儿上,才是真正的大师。”
《百鸟朝凤》在国内公映之前,已经参展过许多国际电影节,并获第29届中国电影金鸡奖“评委会大奖”、法国tours电影节“观众最喜爱影片奖”、第13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第20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组委会大奖、首届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最佳故事片奖等多个奖项,在釜山国际电影节、香港国际电影节、东京电影节中成为官方展映影片,所到之处,皆获极高评价。
曾执导《愤怒的公牛》、《出租车司机》《无间道风云》等片的奥斯卡金像奖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对《百鸟朝凤》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并盛赞吴天明是“一位电影界真正的巨人”。
马丁表示:“吴天明先生是一位非凡卓越,有胆识的人,他一直在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对自由的信念。实际上,我认为他始终相信这两者是共通的,而我和他有着相同的信念。吴天明先生给予了所有的人,给予了全世界不寻常的宝贵的东西。如今,在这位艺术家离世的两年后,《百鸟朝凤》终于要在中国上映了,我强烈建议大家珍惜这次机会,到电影院观看这部优秀的电影。”
以往在电视上看音乐节目时,见到民乐演出,大都抱着一种不屑一顾的心态。在我看来,民乐多半是那无止尽的喧闹抑或是沉闷单调的空乏。但在看完《百鸟朝凤》这部影片后,我对民乐的态度不似从前。
游天鸣十三岁那年,父亲带他去水庄无双镇上找有名的唢呐师傅,请师傅收天鸣为徒,师傅最终答应了。在其后漫长的十载光阴里,天鸣随师父认真学习唢呐技艺,成为师傅认定的继承人,学到了那极其荣耀的“百鸟朝凤”,懵懵懂懂地担任起了游家班的当家。然而岁月蹉跎,时代已变,吹唢呐这项本领不再风光,游家班解散,师傅病逝,只剩天鸣一人尽余生将唢呐技艺传承发扬。
影片中,天鸣见识的第一次出活是在金庄葬礼上。金庄村长离世,儿子恳请师傅吹一首“百鸟朝凤”,钱不成问题。师傅却笑着摇摇头,不过多言语。专用于白事上的“百鸟朝凤”,排面大,气势足,受用的人必是口碑极好,非常人能享有,师傅不认为金庄村长有这个资格。
天鸣第一次出活是在朋友的婚礼上。已不再是小男孩的天鸣依旧保持着孩提时的淳朴善良,将自己所挣得的钱大多分给了一同出活的伙计,用剩下的钱为师傅买了烟叶,给师娘带了布匹,领着点心去拜访师傅。师傅很高兴,拉着天鸣畅饮珍藏了二十年的佳酿。天鸣未醉,师傅却是醉醺醺的,将一箱师传的唢呐尽数交给天鸣,自己又拿起一只唢呐吹起来。他微眯着眼,摇着身子,陶醉在这跟了一辈子的唢呐声里,好似回到从前风光无限的、吹唢呐的日子,面颊红红的,皱纹舒展,眉目间流露欢欣,头上的白发清晰可见,悠长激越的唢呐声充斥在整间屋子里。突然,师傅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天鸣正欲上前搀扶,师傅却借着酒劲扳开他的手,道:“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是吹给自己听的。”说完便呼呼大睡,昏黄的灯光下,师傅咧着嘴憨憨地笑。
时间不舍昼夜地向前奔去,游家班还是不如新来的洋乐队受欢迎。又一次出活,洋乐队一到,众乡邻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他们身上,游家班也不服气,与洋乐队似打擂台一般比了起来,纵使他们面前无一人驻足观赏。比到后来,几个年轻人走上前来,冲游家班说愿意出双倍的钱让他们别再吹了,天明定是不同意,几人间的推推搡搡转变成了两伙人之间的混战。师傅坐在后头目睹一切,却见他慢慢走过去,蓦地弯下身子拾起那被踩得变形的唢呐,眉毛拧在一起,不解与忧愁浮现在苍老的面庞上,师傅的时代早已匆匆落幕。
在那之后,游家班几个师兄弟相继离开,虽不直说,但大家都明白当今想靠吹唢呐谋生是近乎不可能的。不久,窦村长驾鹤西去,想请师傅他们吹唢呐,却是凑不齐人。师傅怒火中烧,带着天明一块去找人,正好撞见二师兄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外出打工。二师兄先是一怔,神色再由愧疚转向颓然,颓然转向麻木,他还有家,他也要吃饭啊。师傅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二师兄,猛然夺过师兄手中的行李,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甩在地上,像是泄愤,又像是在寻找师兄行李中是否有唢呐,寻找唢呐在二师兄心中是否有一席之地。二师兄紧紧抿着嘴唇,跪着捡起衣服,又跪在师傅面前,心甘情愿地挨了师傅一脚。
后来,八台勉强凑齐,就连天鸣父亲也参与了进来。在窦村长的丧礼上,众乡邻身着丧服,跪坐在地,只听师傅高声道:“窦村长***过鬼子,剿过土匪,带火庄人修水库,让石头压断四根肋骨。这样的人,受得起百鸟朝凤。”这首曲子,是师傅领的头,师傅本想让天鸣来吹,天鸣却发着烧。师傅正襟危坐在木椅上,用苍老的嗓音喊道:“百鸟朝凤,敬送亡人!”说罢便举起唢呐开始吹奏,唢呐声同师傅一般苍老悲凉,古朴而有力,众人注视下,场面肃穆而哀伤。天鸣望向师傅,却惊恐地发现师傅的血顺着唢呐滴落在地上,师傅一口血猛地喷出来,仍是不准备停下,转过头去冲天鸣无比严厉道:“接着吹!”演奏的伙计都站起身来,师傅坐在中央卖力地打着大鼓,半晌,抬头去望身旁流泪吹着唢呐的天鸣,唢呐声荡气回肠,师傅露出了欣慰的笑。
去了医院,天鸣这才知道师傅已是肺癌晚期,时日已不多。师傅让天鸣卖了自家的牛,为的是让天鸣去置办一套新家伙,他靠在被褥上,面庞再无当年醉酒时的红润,似那燃尽的木柴:“你该把游家班再撑起来,无双镇不能没有唢呐!”但这一腔热忱尚未能使师傅的夙愿实现。天鸣去省城着原来的伙伴,他们却再也没了演奏的能力:二师兄在工地上干活断了一根手指,三师兄在石棉瓦场干了半年,咳得厉害。城市里,吹唢呐的老人坐在屋檐下乞讨……伙伴们都劝他留下来:“留在城里打工总比在农村吹唢呐要强。”朴实的天鸣只是说:“我跟师傅发过誓的。”城市里的喧闹繁华与他无关,他的心里装着一片净土,一片只有唢呐的净土。
青山黄土间,师傅的墓在一座小山丘上。天鸣穿着参加红事时穿的衣裳,手中的唢呐系着红布,或许是在为自己守住了自己的誓言而向师傅证明,想要回到自己第一次出活后与师傅一同庆祝的时光。他直起身子,眼角被泪水润湿,在师傅的墓前再次吹起这荡气回肠的百鸟朝凤。这样的人,受得住百鸟朝凤。恍惚间,他看到少时在师傅家院子里师傅俯身教自己吹唢呐的模样。回过神来,泪光迷了眼,他看到师傅坐在木椅上,深深地望着他,听着曲子咧嘴一笑,便向看不清楚的远方走去。那一笑,同当年师傅喝醉酒的笑不一样。泪水滑落,师傅的时代、唢呐的时代,天鸣无法守住。
师傅一生里,不为富贵的金庄村长奏百鸟朝凤,却自发为火庄窦村长奏上一曲百鸟朝凤,对人品的要求也体现出他对唢呐文化的敬重。这也是师傅当初选天鸣为继承人的原因,天鸣多的是沉稳踏实,坚定执着,朴实善良。拒绝金庄村长是师傅作为唢呐匠人对唢呐艺术的追求,也是他坚守的匠人精神与风范。他与天鸣将唢呐揉进血肉,融入生命。
有关传统文化的发扬的传承与发扬,不仅仅是师傅和天鸣在倾力奉献,还是无数怀揣着赤子之心的匠人对传统文化的坚守与追求。时代的滚滚洪流中,社会发展不断向前,传统文化多数抵不过时代更迭下汹涌的浪潮,终是迎来残破甚至消亡的命运。吹唢呐、打太极、唱戏、捏泥人……这些我们看起来陈旧过时、不够有格调的事情,有的人坚守了一辈子,在传统文化日益式微的时代,他们“守的是信仰,熬的是命”,或许孑然一身,仍存傲骨,不受功名利禄污浊,悄然驻守着一盏盏属于传统文化的长明灯。无数竭尽毕生心血的匠人在新旧文化碰撞的今日奋力在时代的波涛中激起传统文化的浪花,他们值得我们的敬重。
2016年吴天明导演离世后,因为缺乏宣发费用等原因,《百鸟朝凤》被搁置了很长一段时间。吴天明导演的女儿吴妍妍四处奔波,直到遇见了著名制片人方励。“我让方励老师看了《百鸟朝凤》,他看完之后背过身去,半天没有说话,等他转过身来,满眼都是泪水。然后他问你缺什么,我说缺资金,我现在没有足够的钱来做这件事。方励老师说你缺多少钱我给你补多少,一定要把这部电影推出去,哪怕头破血流,也要为了这部电影跟市场打一仗。让观众都看到吴天明导演这么好的一部作品,这样我们才对得起这位艺术家。”
对此方励表示,《百鸟朝凤》是“电影中的电影”,每次看片都被感动落泪,因此毅然决定亲自带领“志愿者”队伍,集结社会各方力量与业内同仁,为电影推广尽其所能。
于是,在《百鸟朝凤》制作完成的两年之后,这部影片才终于得以跟观众见面。
见过人生如戏,以为阅过沧桑,却总有不经意间的感动在某个瞬间。
电影如潮中,本来没有注意《百鸟朝凤》,只为方励那一跪,知道的,重点关注了;不知道的,赶紧去看简介。业内的,一个情分;槛外的,一份唏嘘。
是的,一个不悲哀却无法欢笑的故事,一位极有建树的第五代导演鼻祖的遗作,拍此片的时候,他也许并没有预知,自己也如同焦三爷,时日无多,会凤来泣血。而我的感动,却是不知名的,甚至自己很惊诧,有多久没有感动到落泪?为天鸣第一次吸上来的手心儿里的那捧河水;为天鸣去而复返时师傅留在桌子上等待他的唢呐;为天鸣接过的祖师爷的那一尊三百年传承的宝贝;为一个半途而废的唢呐手捍卫儿时的未竟事业大打出手;为混战中被践踏碾压的老一代艺人视若珍宝的断管残花;为师兄弟同仇敌忾的累累伤痕;更为老班主毕生绝唱“百鸟朝凤”时从喇叭口倾泻的拳拳热血,昭示着恪守忠诚,承载民间绝学的一代艺人,殚精竭虑,油尽灯枯!血花绚烂,血色斑斓。这些并不风姿矍铄的镜头竟然让我和游天明一样泪眼婆娑。我只能解释为,这些“傻傻”的泪,触动了我们天性的纯良,和不曾失去,却一直被压在心底的精神世界。原来焦家班班主选徒弟时就心明眼亮:只源自天鸣扶起爹爹,抚摸爹爹额头的伤口时,那一颗晶莹珍贵的泪滴。
影片没有宏大的气势,包括传说中《百鸟朝凤》的曲子也没有美如天籁,绕梁三日,更没有真的引来百鸟,也没有凤凰的存在,那只是一个行业的至高点,如同围棋的最高段位,习得此曲,即是下一任班主的象征。电影表现手法很娴熟的吴天明特色,主人公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有所暗喻:游天鸣,由天命,听天由命,难不成天明导演预见了自己的无力回天,亦或预见了快餐时代这部戏的厚重与残缺?反正《百鸟朝凤》的情节很现实,结局更现实。专业的影评留给诸多名家,我暂取一瓢饮,除了感动和遗憾,还有爱与哀愁。
我看到了焦师娘很爱很爱爱她的丈夫,以及她丈夫的事业。她没这样说,她只做了自己分内之事:锄地,做饭,安慰小徒弟,照顾小徒弟。但是她风吹日晒的脸,会在丈夫吹起唢呐时,满面荣光。哪怕是丈夫醉酒时顽童一样的表演,她仿佛心领神会,带着崇敬,认可,爱恋,宠溺。而天鸣爱情的空白,不得不说,也许,他缺少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侣。因为他把唢呐爱在骨头缝里了,也要有一个接纳这份执着的姑娘才好。
天鸣在师傅暮年做了接班人,却在他手艺如日中天时,遭遇民间绝学的没落,就像西安街头,唢呐人在沿街乞讨;就像文化局的正傅局长确立了唢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仍然没能感召回八台唢呐;就像尽管称之为遗产,却不能兑换成金钱赚的金玉满盆,甚至没有改变游家班班主放了妹妹自由,没有了换亲的资本便要打光棍,而他的师兄弟们风餐露宿,拼却一根手指也不足以养家糊口;就像片尾焦师傅的墓前,天鸣一腔悲愤,双泪横流,无语对苍天,只能鼓足勇气为师傅吹一曲杜宇声声,师傅却用一个转身告诉他,不如归去,如何来兮?
万卷归宗,百鸟朝凤,可惜,天明时节,凤隐山林。不知天明导演可曾瞑目,天堂途中,可曾听到影院增排的消息,可曾看到他的同行们为他奔走跪求。愿爱与忧愁不再,天明与天鸣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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