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爱丽丝门罗的小说《逃离》。每幅短篇小说都值得细细品味,润物细无声的笔触却在意想不到的结局下于无声处听惊雷。门罗的文笔清淡平和,但丝毫不缺女性角度独有的细腻心理。朴实的文字背后隐藏着一出随时即将掀起狂风暴雨的情感跌宕。她的每则短篇故事仿佛潜伏于女性灵魂,挥散不去,久久缠身,替每个女人在平凡近乎窒息的生活中呐喊出内在的挣扎和想法。唯此之刻,回味无穷。
媒体曾把她比作俄国当代作家契诃夫,我觉得这是不准确的,她代表不了任何人,任何人也代表不了她,她是独一无二的罗门。在平凡的主妇生活中将女性共有的生活轨迹和共鸣的心灵波澜通过波澜不惊的手法再现波澜壮阔的逃离心路。全世界但凡未经历的,正在经历的,以及经历过的,都通过她旁观冷静的观察下用沉稳内敛的笔触精准的击中女性穴位,深刻地勾画出女性在平淡危机生活中的迷茫,逃离,抗争,沉默,无奈以及悲伤。
想讲两个对我印象深刻的小说故事。第一部即《逃离》本身的故事,女主角卡拉,年少时不顾一切选择自己所爱的男人,甘愿过着充满风险和挑战的生活,她写了一张简短字条给自己的父母:“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无法得到你们的理解的。”慢慢的,她却在和丈夫家庭生活的相处中渐行渐远,平静的海洋深层是暗流涌动的`情感喷发。她决定离开,并寻求乡间的一位夫人帮助她逃离。可正当她登上一辆大巴决定奔向远方时,“她现在逐渐看出,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的奇特之处与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中。她只能在它周边走走,张嘴,说话,干这,干那,却不能真正进入到里面去。可是奇怪的是,她却在干着所有这样的事,乘着大巴希望能寻回自己。像她自己满怀希望可能会说的那样——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里。当她正在逃离他的时候,也就是此刻,他仍然在她的生活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可是等逃离一结束,她自顾自往前走自己的路时,她又用什么来取代他的位置呢?又能有什么别的东西——别的人——能成为如此清晰鲜明的一个挑战呢?”未知世界带给她无尽恐惧和陌生,她在“这生命中的紧要关头,挣扎着让她那巨大的身躯和灌了铅似的腿脚站立起来,超前踉跄走去,喊道‘让我下车,我必须得在这儿下去,我就是要下去!’她终于回到自己原来的家,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抵抗着那样的诱惑,“肺里有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时可以不感到疼。可是每当她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
其实这段心理描写我能够感同身受一些,仿佛自己能窥见大部分妇女的影子。比如我的母亲,退休后便常年过着家庭主妇的生活,她日复一日的做着家务活,偶尔发出感叹和埋怨,“整天就是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想出去出不去。只能在家呆着,家附近转转。”我觉得自己突然就有点理解她了。她的青春没有了,她余下的年华却要在日复一日的家务生活中渐渐消逝。生活是不会给这样年龄的人带来惊喜和新鲜的了。她或许早就习惯接受,可偶尔的叹息却是心底最真实的写照和情感循环。(有一次她因为家庭原因和父亲大吵一架,生气的离家出走,她是没有地方可去的,我担心她,手机联系她,她短信发过来叫我保密。第二天我和她约在一家面包店碰头,她泪眼婆娑地告诉我:她没有地方可去,她也不知道去哪里,她一个人瞎逛,漫无目的,再大的地方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一个人晚上睡了一家不知名的陌生宾馆,可能睡多久呢?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床啊。说着说着她流下了眼泪……
我想每个女人都有想要释放真实自己的冲动。只是有些女人毅然而然离开了,有些女人选择隐藏自己的心里想法,继续隐忍地过着寡然无味的生活,直到忍受它,接受它,习惯它,麻木它。表面和睦的家庭生活,固然对某些女性是幸福,但另一方面或许就是禁锢的枷锁。表面的虚幻泡沫五光十色,却是脆弱不堪,一个手指就能轻易将之戳破。当然这一切,请抛开道德角度的千夫所指。因为这不是单从道德角度好坏就能说清的问题。
看着卡拉的故事,脑海里又浮现出电影《时时刻刻》里的朱利安摩尔。电影里,她过着幸福的主妇生活,有个爱她的丈夫和可爱的儿子,可她的痛苦,纠结,无人可诉无处可说。有一天,她最终因为覆架在她个体身上的时代与性别枷锁,不说一句离开家庭,走向远方,不见踪影。我觉得她寻求的生命激情和真实是无法获得大多数人认可并理解的。她正一步一步将加在她身上的束缚外壳一件一件卸去。而事实是,更多时候,不是所有女性都有这样的勇气继续一段未知和全新的生活的。
还有一篇是《激情》,女主角格雷斯按照既定的轨道过着自己平静的生活,读书毕业后在一家旅馆找了份活儿成为一名服务生,邂逅了一位对她有好感的男生,自然而然的约会,拜访,成为伴侣,,谈婚论嫁。曾经年少向往的的爱情毫无波澜的出现眼前时,她如同被生活好般,毫无欣喜可言的面对接受。可格雷斯她是特别的,和大多数女孩不同,她也从不屑于成为大多女孩需要成为的样子:“漂亮,当成宝贝似的供着哄着宠着,自私而蠢笨。”此时的生活,对格雷斯而言就像被生活摆布的棋子,找不到真实的感觉。直到她因为脚底划破遇到格雷斯男友的哥哥尼尔。尼尔为人深沉,犹如“深不可测的海底洞穴”,忧郁,整日以酒作伴。尼尔是医生,了解她脚部伤势后随即载她去医院进行包扎,无征兆的,尼尔不发一言带着她开往野郊,他瞒着弟弟私自带走格雷斯,“开车的速度与在高架路上飞行时可称不相上下。”可格雷斯却不认为疯狂,反而奇迹似的十分安详。她的身体内除了涌流着欲念以外别的什么都没有。一会儿,他在车里将格雷斯手的掌心压在自己的嘴唇上,舔了舔,又松开。之后,他将驾驶座位交给不会开车的格雷斯,让她当下就学习开车。他们之间的对话不多,但是通过对话的过程,格雷斯开始接触到了本质性的真实。离别之前,尼尔将她拥在自己的双臂里,抱得那么紧那么持久,她为他围裹着,同一时间既是在索求又是在施予。他说:他不过是想要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然后就要走开的。离别后的第二天,格雷斯听闻了一条消息:一辆去小赛博湖的半路上对直撞上了桥墩,车全毁并且烧的不见尸首…
我可能无法过多知道尼尔遇到具体什么事。但我觉得尼尔能看懂格雷斯心理似的,感受到格雷斯内心那如火般燃烧的***和激情。平静的生活,疯狂显得真实。尼尔不寻常的无望的真实勾起格雷斯内心无比的火热和情感。是的,她从未觉得自己离真实有这么近的距离,她,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活着,而不是行尸走肉般的过活。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有些人的生活如果平淡无常寡淡如水,也许就会不自觉地就把生活当戏,疯狂一把,这样大概是对生活的抗争或是对自己活着的释放吧。
想当然地觉得《逃离》是一本长篇小说,因为中短篇小说集在国内难获出版,更不被普遍患有长篇小说迷狂症的读者青睐,《逃离》的出版方也在淡化它的中篇小说集形象,事实上,《逃离》由八个略长的中篇小说组成,其中三个是连贯的,但艾丽丝·门罗的小说,每一篇,都足以当做长篇小说来读。
用阅读感觉来划分,中短篇小说可以粗略地、武断地分为两种,一种像核桃、玻璃球,但求畅快、戏剧化,主张精巧和俏皮,发展到极端,就是欧·亨利和星新一,为了这一段故事不顾一切,倾家荡产地盛装上演,刻意破坏人生的肌理,罔顾人生的开放性,我们受这种小说熏陶多年,以至于形成了阅读上的恶习。另一种中短篇,像截了一段大河,却不是物理上的那种截断——那种竭泽而渔的截断,而是心理上的,为观看的方便而截的,前因后果都潜藏着,丰沛奔涌也照旧,甚至比看到整条河流更为浩荡。艾丽丝·门罗的小说属于后一种,她笔致绵密,气息醇厚平静,从不因为写小说而人为破坏生活的肌体,刻意制造落差。
这还不是艾丽丝·门罗小说的全部魅力所在,她的小说还体现着她的一种努力——恢复小说的神秘性,她远离了当代小说那种锐利但却琐碎的、简约但却留白过多的、克制到寡情的作风,让小说重新成为混沌的、朦胧的、多解的、磅礴的、雾气缭绕的、根系繁多的,所以,她会被视为契科夫的传人,但这也增加了她的小说在被领略时的难度,她37岁时才出版首部短篇小说集《好荫凉之舞》,多年来获奖无数,却始终呈现出一种沉潜之姿。
《逃离》可以当做一个豁口,让我们向她的那个世界投以一窥。八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女性,且都生活在加拿大小镇上,她们的日常生活细节,是当代小说中失落已久的,农活、甜点、清汤寡水的日常交际、万语千言的日记和书信;她们目光所及处的风景,也是我们久久不曾领略的,枫树、野菊花、落雨的下午、地毯上的线条;她们所经历的生老病死,也多半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所谓的“由自然之力造成的死亡”(death by nature,死于海难,或者恶劣的天气,这一切是极具加拿大气质的,提示着作者的地域属性和文化身份。但他们生活中,那种阴森的现代性却并没因此减少,“逃离”就是现代社会赋予他们的悲剧性机缘,以朱丽叶为主人公的《机缘》、《匆匆》、《沉寂》里,朱丽叶逃离女校教职去追随偶然结识的渔夫,她的父亲逃离原有的生活去做农夫,她的女儿骤然离家,弃她而去,在另一个地方过着富足的生活。
现代社会为“逃离”提供了种种便捷:交通、信息传播,人人都得以望见别处,都试图逃离命定的位置,想从苹果变成橘子,或者逃离过分熟悉的生活,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乘火车、轮船、飞机,竭尽一切可能,逃离成为一种普遍的愿望,但艾丽丝·门罗描绘了这种愿望,又逐一扼***了这愿望,给所有逃离者——特别是女性——以惩罚,《播弄》的结尾,点出逃离的后果:“若冰的一些病人相信,梳子与牙刷都必须放在一定的位置,鞋子必须朝着正确的方向摆,迈的步子应该不多不少,否则一定会遭到报应的。”逃离的可能中蕴含的现代性,和逃离的后果之中的宿命性,形成一个神秘的谜团。
《逃离》可以被视为“概念小说集”,八个故事隐隐被一个概念、一种气质统一,人物的生活背景、遭遇、情感也多有近似,八个故事并无隔离之感,气韵也并不被阻断,混在一起组成了长卷。这种传统的上游,是舍伍德·安德森和詹姆斯·乔伊斯,再庞大一点,还有福克纳。
我在立秋的雨天读这本书,一直想起去南方时,在火车上看到的窗外情景,峡谷或者平原,藏在水汽蒙蒙中,树林和田野里,散布着房屋——这是艾丽丝·门罗的小说在形象上给我的通感,与当代小说给我的形象通感——白热的城市的下午,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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