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十二月,我住在景色宜人的西湖。接连下了三天的茫茫的大雪,湖中行人、飞鸟的声音都消失了。这一天凌晨后,我划着一叶扁舟,穿着毛皮衣服、带着火炉,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湖上)弥漫着水气凝成的冰花,天与云与山与水,浑然一体,白茫茫一片。湖上(比较清晰的)影子,只有(淡淡的)一道长堤的痕迹,一点湖心亭的轮廓,和我的一叶小舟,舟中的两三粒人影罢了。
到了亭子上,看见有两个人已铺好了毡子,相对而坐,一个童子正把酒炉里的酒烧得滚沸。(他们)看见我,非常高兴地说:“在湖中怎么还能碰上(您)这样(有闲情雅致)的人呢!”拉着我一同饮酒。我痛饮了三大杯,然后(和他们)道别。问他们的姓氏,得知他们是金陵人,在此地客居。等到(回来时)下了船,船夫嘟哝道:“不要说相公您痴,还有像您一样痴的人呢!”
这是崇祯五年的腊月,西子湖畔的风格外冷,吹得鸣玉坊的画楼都分外暗淡。
张岱已在此留了三个多月,一个人。
屋内并不是十分冷。这里有顾绣的锦衾,楠木器件,波斯毯,还要再多求什么呢?
熏笼静静地燃着,水沉香,是张岱的心头好。
梆
初更了。
张岱拨弄着灯花,有一搭,没一搭。
雪已经下了三天,一天紧似一天。不过又何妨呢?张岱的心思早已和这雪一般,冷得透。
子衿已经走了三个多月了。张岱却还留着,留在西子湖边,盼着哪个月朗星疏的晚上,那个着青衫的人儿会再度闪进窗棂来。
盼过秋风盼冬风,盼来盼去终是空。
张岱只想嘲弄自己一番,搜肠刮肚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悻悻地干笑。
今夜大雪漫漫,想必湖上别有一番景致罢。张岱不想这般枯等,或许这般枯等只会教人心思更难熬。
披了狐裘,拥了炉火,点一只小舟,独往湖心亭看雪。
大雪纷纷扬扬,冰花一片弥漫。湖上乳白的夜气如雾,飘满天际。张岱倚坐在船头,望去天地一白,而这一白天地中,自己不过芥子而已。
掂起随身的折扇,就着大雪,就着西子湖,就着夜月,兴之所致舞将起来。但见一柄折扇并作剑器,剑花轻抖剑意不绝,俯仰开阖间似大川东去,抹挑劈刺时又淤塞非常。千万飞雪千万寒风,似是依着他剑势而去,却又逆着剑势而滞,和着剑锋一往无前奔向凛凛天宇。
只余苍茫。
依稀间,湖心亭的影子愈发清晰起来。
撑船的舟子低道:想不到竟有和相公一般痴性的人。声音干涩如斯,像管磨秃了的笔。
是呵,隔着清浅流转的夜气,似乎能望见湖心亭中有隐隐约约的人影。是了,一个古稀老者,动作迟缓,面皮要垮下来似的,泛着病态的苍白,伸着的胳臂抖得厉害,怕是什么也拿不稳了。另一个中年汉子,约摸四十五六的.年纪,面带风霜,一脸愁苦,偏偏生得天庭方正,又显出几分刚气来。两人铺毡对坐,也不像是商议论事,似乎真是和张岱一般,来大雪赏景的。两人身掩处,隐约还蹲着个小童儿,青衣小褂,扑挞者破蒲扇温酒。错不了,张岱很自负自己的目力,若不是这夜气如雾,你便是叫他数一数那老者面上有几颗寿斑,他也管保半分不差地数出来。
只是,青衣?张岱有几分犹疑,几分期许,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近了。
乳白的夜气悄无声息地移来,又轻轻蒙住了张岱的眼睛。
子,衿?
湖上静得紧,没了游人欢声、没了鸟声,没了鲜衣怒马,也没了温存的眼波,只是白,白的深,深,深。
张岱忽的很纳闷,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还在这里。
是了,想到这里,就该打住。再没有呆下去的道理,是不是?
张岱哧笑,哑然无声。
子,衿
突!
玉杯破空!
挺晶莹的杯儿,模样倒不奇巧,还透出几分呆,满满一杯花雕,绍兴落月阁的远年酿,给温得恰到好处,黄浆澄澈,异香扑鼻。玉杯飞旋,故那酒竟不洒出,兀打着旋儿向张岱面门冲来。
张岱一怔,似未从怔忪中醒来,手中折扇忙忙一展,兜了一兜,让几圈的力,总算稳稳将玉杯停在扇上。
他抬头,目光所在,是那座湖心亭。
想不到湖上还有先生!接着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声,正发自那老者,教人不敢相信这个垂暮之人竟还有如此的中气。但紧接着便是止不住的咳嗽,看来人总须服老。
这是张岱的小舟已隔得湖心亭十分近了。他虚虚一敬,仰头含笑尽了杯中酒。果是好酒。那中年汉子怒目立着,想必酒杯发自他手,但见他虬眉略展,似还怒张岱扰了二人兴致。
舟停,张岱一跃进亭,拱手道:在下张岱,也趁着大雪赏景,正遇上前辈,巧级,妙极。当下权当没有那汉子一脸的怒容,一扫襟摆坐在毡上,和那老者攀谈开来。一问才知,老者姓李,那汉子姓廖,二人自金陵来此,已盈三月,每晚必来此湖心亭饮酒论经。
李老人虽已是半边身子入土的人,倒是十分健谈,张岱也是个随性之人,又兼腹中确有些文章,一时宾主皆欢。不过除却冷在一边的廖汉子。张岱也试着与之搭话,可他爱答不理一脸不屑,横眉别扭着,张岱也就不愿讨这个不快。
李老人道:我看张先生也是个妙人,何故趁雪独自夜游?怕是有什么不平不快,能否与我李老儿说道说道?
张岱又是一恍神,摆手道:哎,扫兴,有此良景当前,理那些作甚。
李老人会心笑道:是了,理那些劳什子。张先生,请。说罢,双手平平一端,酒一饮而尽。
张岱把酒一敬,杯酒入喉。
李老人哈哈大笑,又斟上一碗:再来!
张岱也不推让。
三杯酒在腹,张岱的身子也暖了不少,眼前也模糊了些许,三月来的郁郁也轻了许多。他转头瞧瞧一边喝闷酒的的廖汉子,直是唇边发笑,暗想这耿憨子也忒有趣。他又瞧瞧一边乖巧的童儿,小泥壶咕嘟嘟滚着,那孩子给熏了个一脸黑,兀还拿脏爪儿横一下竖一下地抹着青衣小褂。恍恍惚惚,张岱只觉那童儿变作了,变作了那个青衫的人儿,是了,她也曾这般来的给他在灶上烤番薯,抹了个一脸黑,笑出一双梨涡,还有一双脏爪儿
张先生?
张岱兀得发现自己杯中的酒已冷了许久,歉然笑笑,仰头又干一杯。这一杯却与先前的不同,混了寒气,伤肺。张岱只觉一滞。
醉眼见,李老人似乎摇了摇头,身后的廖汉子身子也是一抖。
是了,该走了。
张岱再记不起那一晚大雪是怎么停的,也记不起自己如何踉踉跄跄下的小舟,跌跌撞撞回的鸣玉坊。只是隐隐约约,那舟子
当真有如相公这般痴性的人呵。
那是,如三春碧波,如千秋月华的婉然,轻笑。
子,衿?
再回头时,湖上乳白的、如雾的夜气,四合。
李老人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你这又是何苦?
廖姓的汉子涩然道:他,他当真等了。应声滑落的泪,在本来乌黑的颈上划出一道玉白的痕。白如夜气。
船行半更之后,终于上岸,你乘着酒兴,在轻雪中拢了拢衣裾,对着这清冷雪色哼唱了两句小曲。数日瑞雪淹没了生活的声响,太清寂的内心却因此怔怯烦乱。眼见雪停,就想带着轻巧心情出去走走,而哪里才能消熄内心的沉郁之火?
你不顾舟子喃喃怨怼,怨这天寒地冻,你非要暗夜游湖,怨你这痴傻之人,要在寒夜自找罪受围炉品茗的生活不好?非得要彻骨的寒气侵心,才算得清醒的生活?
你痴也有痴的意境,只恐这西湖之中,这雪夜之下,再也没有如你宗子这般惬意畅达之人了。你想如果屈原还未投江,还能横渡千年时光从长江至此与你夜游西湖,是否也会在这无奈的雪夜里挥一挥衣袖,哼两句《后庭》遗曲?
你厌倦这素白,无颜色,无歌吹,无长袖善舞,无觥筹交错。你又贪慕这素白,包容万物,海藏众生痴怨苦悲。这雪终于在帘幔垂坠多日之后消歇,消歇之后一切都静止如这湖水,戛然停止再泛轻漪;如这时日,漠然停顿再激起清越。然而这素白有何可看?我要与李白举杯同欢,执樽对月?还是撑一只长篙,漫游雪湖,无酒无月?
心与世事同冷,即使穿着再华贵的裘衣,持着再温暖的炉火,也无法抵御心情的冷却零落。失落眼中萧索的又何止这山河。然而又分外感激这客居于此的金陵人,不问过往,不知去留,能有缘有雅兴,在这雪封湖,人无处的寒夜里把酒赏雪,至为慰藉。
很多年之后,西湖那一痕长堤,一点湖心亭,一介小舟,上下一白的天云水,都淡忘撑一团莫可名状的白雾蔼蔼,你却用了一种过尽千帆之后的宁静淡然,忆起这梦一般的相遇,相娱,之后相离。
崇祯五年,十二月,你住西湖。梦忆往昔,情郁于心。
崇祯五年十二月,我住在西湖边上。大雪接连下了三天,湖中行人、飞鸟的声音都消失了。这一天初更以后,我撑一叶扁舟,穿着毛皮衣,带着火炉,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湖上弥漫着水气凝成的冰花,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上下下全白是茫茫一片。湖上的影子较清晰的,只有一道西湖长堤在雪中隐隐露出的痕迹,一点湖心亭的轮廓和我的一叶小舟,舟里的两三个人影罢了。
到了亭子里,有两个人铺好了毛毡相对而坐,一个童子烧的酒炉里的酒正在沸腾,(他们看见我,非常高兴地说:“在湖中怎么还能碰上您这样有闲情逸致的人呢!”拉着我一同饮酒。我痛快地喝了三大杯后和他们道别。问他们的姓氏,得知他们是金陵人,在此地客居。等到下船的时候,船夫小声地说道:“不要说士人您痴情于这雪景,还有像您一样对这雪景痴情的`人!”
在崇祯5年12月雪花飘渺我住在西湖附近的一个小房子里。天空上接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这是雪精灵给予冬天的最美好的馈赠,湖面上静悄悄的,就连来此地赏景的人也不见了踪影,人鸟声,仿佛正在地下安静的冬眠。
到了这天夜晚这美丽的冬景颇使我不得不出门欣赏这景象仿佛着了迷一般在出更时,按耐不住,独自一人撑着我的`一叶小舟,穿着我那件宽大的毛皮衣,拿着一盏散发着热气的火炉去湖心亭看雪。冰花一片弥漫天和云合山合水相互交融在一起,真是白茫茫一片,仿佛到了人间仙境一般是纯洁的是透明的,也是优雅的。
你会看到和上的影子,只有一道长堤,一直延伸到远方。只有一点似泪滴状的湖心亭耸立在这白茫茫的山水之间,剩下的那便要数我的一叶小舟了,它如草芥,那样渺小,在小舟之中的便是如米粒样的人罢了。放眼在这山水之间,我又将至身在何处,人在这湖心亭中似如沧海一粟,是那样的微不足道,这便是大自然山水带给我的渺小感。
不到一会儿便置身于庭上,抬头一看,正有两人铺上了,毡子准备席地而坐他们身旁有一位童子正把火炉里的酒烧得滚沸。他们看见我心中有难以言表的喜悦。非常高兴,也十分意外的说:“真是知音呢,没想到这湖心亭中还会有这样的人”说着便拉我一同饮酒。
我自知酒量不行,但还是激动地与他们足足三大杯。离别之际,问他们的姓氏,至此才得知它们是金凌人在此地客居。
到了船上时,船夫自言自语的说:“不要说相公您痴,看来真是人外有人,还有和您一样痴的人呢。”我不禁感叹道:“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道不同不相为谋。”果真是如此,凡人是永远也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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