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文学功底是太深了,不仅从阅读中直接感受到,她自己也在散文里零星提过。在写大伯的那篇,她写道自己大学时不喜啃大部头,最喜欢看射雕英雄传,而她大伯努着她看傅雷全集。
都说看书需要想象力。她的描写虽多虽细,虽也喜用四字成语、却不让你感到繁琐。用字、词极准,像是从她笔尖轻易滑出的又像是经过细细思索才誊下的,分量将将够给供给你的想象力。
“阳光太强,我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楚窗外的风景。并没什么风景。只有几棵旱柳披头散发地站在那儿忍受着炙烤,远处传来知了叫,嗓子都叫劈了。旱柳树老让人联想起干枯的河滩,茫茫白地,北方平原的荒凉。”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我是北方生长的缘故,看完这句话我脑海里能准确想象出她提供的画面。我反复读这句话,心想以后离开家乡的时候靠着这句话也能回忆起北方荒滩的样子来。
昨天看完此书,实在忍不住想向世人宣告自己对此书的喜爱之情,发了个朋友圈:“……四川话真好听,真想去成都玩!”
然后我惊道:这作家竟然可以让人从无声的文字中感受到方言的韵味、还惹得读者想去她写的地方看一看。
确实,书里不仅有四川话,还有北京腔。我是宁夏出生,北京长大的;北京腔懂一点,看四川话直觉得新鲜,而且一本书看下来,我怎么觉得四川话比北京腔更有文化底蕴一些,也更可爱,喜欢用叠字。
“成都老头儿:
——你吃的这杆是啥子烟喃?
——叶子烟噻。
——巴适。几十年没看到过吃叶子烟的。
——乡坝头拿起来的,我们老幺自己栽的。你吃的啥烟喃?
——我们大娃娃甩给我的,中华硬壳壳,晓得真的吗假的哦。
北京老头儿:
——今儿几号啊?二十四?
——不对,二十五。
——今儿二十五?
——可不呢嘛。安倍今儿来嘛。
——已经来了?
——都到了,刚下飞机。
(安倍和叶子烟,176—177)
她是幽默的,说了些过火的话,却又不惹人厌,因为读者心里知道她是开玩笑呢。
“你找哪块?”一个苍老劈哑的声音说。
我吓得差点蹦起来,明明天井里没有人,循声看去,原来问话是从一堆被褥里发出来的。走进天井时我大致瞄了一眼,看见院角窗下的一溜儿竹凳上乱哄哄摞着大堆的被褥棉絮,万万没发现里面窝着一个人,一个老太婆。她好像很老很老,老得岁数都限制不了。(吃白米酥的唐兵,358)
怎样写得又生动又有画面感?用比喻!拟人!大家小学时候就学了的,她不嫌幼稚。
“宝群巷发福了,体面了,文明了,客套了,像个终于混出点名堂的中年人。”
“她转身就走,收伞一样收了笑。”
“他跟个冰淇淋似的融化了”
“一个住巷尾杂院的女同学,小学毕业前夕听说被拐卖去河南,我们都悲叹从此再也见不到,可一年半后她竟容光焕发地回来了,她的唇膏突破了嘴巴的边界,恍惚整个下巴都是桃红色。”
她短文写得很短,在短短一页纸,两页纸里就能给你展开一个完完整整的故事,而且每次结尾一定有力,要么是把你震撼得合上书之后两眼直瞪天花板,还回味着感动和喜悦;要么是留下一阵花草的清新,一个影儿,合上书垂眼直觉心里清凉澄澈;要么只是单纯地逗得你微微抿嘴一笑。
所以每次我翻开一篇新故事新散文的时候,我是满怀着期待的,期待她怎么结尾。这是多厉害!假如有一个电影导演:观众看此导演的电影时,从影片放映一开始就对这导演对片子结尾的处理手法充满期待,心甘情愿地被拽入故事、牵扯进去、落进铺设的甜蜜陷阱里,那是多厉害。
厉害,长文也很厉害,巷里林泉里最长的一篇,《吃白米酥的唐兵》,75面儿字。第二长的,《带着炖肉去看你》,49面儿。都给我感动得稀里哗啦,我完全进入了故事中,我完全认识里面的人,好像我也和他们生活了,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读到《带着炖肉去看你》的结尾时,没给我冲一大跟头。好家伙……我泪狂流,我心痛,但也暖,像一堆黑鸦鸦碳火中心隐隐燃着的那像溏心蛋一样的光。
她毫不惧怕展现自己心情的喜怒哀乐以及更多更复杂的情感出来,甚至那些被认为不太好的瑕疵性格、品质,她也一并拥抱了,偶尔加以自嘲。她文字虽夸张,热烈,但总体来看还是理性的,有点小计划的铺设着,引导着。但我在唐兵那篇,感觉到她是更不加掩饰地了;是把太多真心真意拿出来写,不那么顾及文章规则的种种了。她写得真诚,我读得真诚,感动,回想了离我不远的童年以及当时有点别扭却又惦念的人物。这样饱含真心的作品,怎能不在阅读中产生共情;读者心情激动,叫喊道:“我也这么想过!” ——于是孤独感被瞬间打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写的故事是百分百真实的么?我想不一定——如果不是百分百,那也才更有意思。
跟她学的,我自己写小散文的时候,虽是记录生活事实,但我也喜欢加点本来没有的,把动作和语言都夸张些。就像平时跟朋友讲话时,不填点油加点醋,那能有意思么,是合格的讲述人么。我画画也从来不喜欢“拉满”了,就是要欠那么一点,才圆满。
“记”带有在当前为了将来有用而加以认取的意思,“忆”是为了当前有关而回想到过去经验。
我惊于她的记忆力之好——很多篇散文她都写的是在自己小时候的发生的事。初中的,小学的,甚至还有幼儿园的。写人物,那人也是贯穿她小时候的记忆的,好像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对那些人,那些事的印象和看法。而大导演塔可夫斯基,黑泽明也都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记得特清楚,看他们自传和回忆录时,我记得他们都写了自己最早的记忆是怎样的。
黑泽明是当时自己坐在一个水盆里摇,摇啊摇,摇翻了,自己也摔在地上,然后奶妈来抱。塔可夫斯基好像是自己坐在木屋的台阶前,看天上的云。而此书作者也对自己小时候记得可清楚。我想,完了,我不记得,我当不了大导演了。
我觉得我总给回忆蒙上个浪漫的遮罩,图层。就算是以前经历过的比较难受的事,过段时间,发酵发酵后,在回忆里味也没那么冲,温和了许多。而本来就很美好的事,经过发酵后,回忆起来巴咂那滋味,甚至比当时原人原景感受到的还甜。
“其实我现在早已记不清唐兵的笑容,很吃力很吃力才能模糊地拼凑出来。人们说这跟时间有关,久了自然要忘的,但我不是这情况,我是当年想得太多了,看得太多,记忆中的画面禁不起我一再去凝望去索取,高压终于使它崩塌散落成碎片”。
同感!同感啊。
这条巷子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而我则就是住在这深巷中的人家。这条破旧的巷子乍一看还是挺古香古色的,虽然有人居住但却仍然掩盖不了它本身所带给人们的蛮荒与荒芜,我在这住了几年,竟然连它的名字都闻所未闻。住在这里的人少,先前也没怎么样,但后来巷子因为常年的废弃而变得杂乱不堪,垃圾废品也更是随地可见,每每经过这里都得捏着鼻子走过,路面散发出的阵阵恶臭令人唾弃。
某次回家经过巷子的时候,我顺手将放在兜里没吃完的面包丢弃在路面上,刚好被住在家对面的邻居撞见了。没事,反正就是一破巷了,又不止我扔过垃圾,扔了也不能拿我怎样,我心中嘟囔着。
“这巷子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是我们共同的家。姑娘,你怎么能破坏它让它更加不堪与丑恶?”这位邻居是位年近花甲的老伯,岁月在他脸上划下了皱纹,刻下了烙印。他似乎是最近才搬来住的,平常很少出门,今天居然这么不巧地被逮了个正着。
“我……我不过就是随手一扔罢了。”被人批评心里自然不好受,虽然深 知自己是错误的一方,但嘴上却固执地为自己辩解着。“我人老咯,姑娘啊,听我一句劝,别人错了不要去学,要做好自己,别被周围影响了。”他缓缓说道,我木纳地点了点头,顾不急什么便仓皇而逃了。转身奔跑的瞬间,我望见了那位有些艰难地弯下了腰,捡拾起地上残乱的垃圾,缓缓地丢进了“年岁已久”的垃圾桶。
随后的几天,我几乎天天都看见他攥着扫帚、拎着个塑料袋一点点地清扫着巷子,他用微薄的力量尽力地美化这个有些狰狞的古巷。我望着他,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光亮,这线光正在逐渐地放大、延伸、延伸,笼罩住了我的双眼,把我包裹在那温暖的光芒中。我,望见了古巷里的光,那束光就是——他。我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拈起从树上落下的枫叶,那些枫叶复古而猩红;我拾起行人丢弃的.垃圾,那些垃圾触目而狰狞;我扫着物件的残骸,那些残骸胆战而心惊。
渐渐地,巷子的环境相对来说改善了些,乱扔垃圾的人也少了,偶尔经过的年幼的孩童不懂事所丢弃的垃圾也会有人下意识地捡起。来这个巷子里的人多了起来,纵使在严寒得让人颤栗的冬季夜晚也有人绕过来散散步。这个巷子里有人会发光,他让所有经过这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反省,用温暖的光照耀着他们,在刺骨的带给人丝丝暖意,由心感动,由心倾诉。
在这条旧巷里,有人发光暖心,有人万有引力,有人真挚淳朴。他会发光,他是这条巷子里那微弱的永远守护着的光亮。这光,不会熄灭,将会有无数新时代的人将这光芒传呈下去,一直传到遥远的寒冷的世界终极。光,它不会轻易被肆虐的风暴吹熄,它不会懦弱怕阻碍,它不会退缩畏惧。因为它是旧巷中诞生的光,在心中的光。
她绝对擅长观察和描写。
在可以简单带过的时候,她写得干脆有力。在需要扩展的时候,她写得细节,有很强的画面感。有时会用似乎太多的词、调动各种感官来描述仅仅一个动作。
“转头再看大伯,他正在把几本书收回书架,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拿着书努力往里面塞。房间里骤然静下来。尽管已经到夏末,却还是有点燥,他们之前把窗帘拉上了,没拉拢,留了一道缝儿。就这一指宽的明亮已经很耀眼。他逆着光,在暗色窗帘的背景上整个人被金边压缩小了,比以前小了不止一号。他背对着我,一直不转头,恐怕不是很想说话。但也许他是忘了我在房间里。我一时也找不出话,埋头收拾他们吃残的水果碟子。这里的静不是安静,是寂静了。”
我曾想过,这样的描写真有必要?
看多了我明白,确实有必要,且值得。因为活着不容易,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瞬间,不是白来的,那些瞬间就是值得这么多字。
像电影似的,每换一下场景,正当你想知道,哎,现在主人公在的环境是咋样的啊?迎面走来的人长啥样啊?的时候,她就给你恰好垫进来一段——
“我拧过颈项把脸去朝着窗外。窗外是一条窄窄的泥巴路,然后是一堵泥巴墙,不高,但也把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因为那时候外面就没有什么高楼。我只得去看墙头。初秋的`天光还很耀眼,照在墙头密密匝匝的玻璃片上晶莹剔透。刀光剑影似的。中间又有几茎芒草颤颤巍巍地立着,穗子沉重地歪倒了。墙头像一个古战场,没有仇恨只有荒凉。”
这句话里,她从泥巴路看到墙,到墙头的玻璃片,到芒草,到芒草的穗子。你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目光是怎样的。而这点也体现在她的摄影作品里,——能感觉到她在看啥,是啥吸引了她拍下这张照片——噢噢,这时候她是在看光和树呢;这是在看屋顶的瓦片和天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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