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毕,儿子咂摸着嘴,意犹未尽地说:“妈妈,还记得老家那个做酿皮的奶奶吗,真有点酿皮奶奶的味道呢。”
儿子上小学时,家附近有个卖酿皮的老人。一辆简易的三轮车,车上搭一简单的台子,上写陕西酿皮。
老人个子不高,黑红的脸,桃核般,遍布了皱纹。六十上下的年纪,一头乌发,油光可鉴,令人惊诧。有顾客来,老人总是笑脸相迎,脸上的皱纹延展开来,感觉慈祥而温暖。
那时候,家里经济拮据。每块钱,都要算计着花。儿子想吃零食,往往要受限。
但是,买老人家的酿皮,我却从不打折扣。而且,常常会慷慨地买上两份。
第一次买酿皮,老人问:“吃辣子吗?”儿子说:“不吃。可是爸爸爱吃。”老人便拿出一个塑料袋,单独盛一些红红的辣子,打好包,给我们带回家。
老公吃了老人的酿皮,赞不绝口。说有青海风味,好像又回到了家乡。最吸引老公的,还是老人那独一份的辣子。老公说:“麻辣麻辣,先麻后辣。威海这儿做的辣子,通常只辣不麻。老人家的.辣子麻得地道,麻中有辣,辣中带麻,吃着带劲。”
第二次去老人那里买酿皮,老人主动给盛了独一份的辣子。以后每每如此。辣子带回家,老公一顿吃不下,就留着下一顿吃。老公喜欢吃辣子,自己也常常做油泼辣子,但老公独爱老人的独一份。我本不喜吃辣子,见老公大快朵颐,禁不住也尝了尝,味道果然不一般!舌头麻麻辣辣的,刺激着味神经,食欲大增。
问老人怎么做的辣子?老人笑笑,说出了方子。回家给老公面授机宜,老公大喜过望,奈何做出的辣子,还是没有老人的口味。老人说,打从20岁开始,她就开始做酿皮,做了快四十年啦。自个的人生,全在这麻麻辣辣里了。麻辣人生哩。敢情我们品的,是老人家的人生哩。
有时下班晚,儿子想吃酿皮了,老人却已收摊了。儿子就特别盼着第二天的到来。第二天见到老人,儿子一路小跑奔过去,等我赶过去,就看见老人已盛了两份酿皮,每一份,都有以往一份半的量。儿子一脸满足的笑,跟奶奶一迭声地说着“谢谢。”
后来有一天,同样的摊子前,不见了老人,取代老人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男子说,他是老人的儿子,老人回老家了。
再后来,我们搬家了,再不曾见过儿子的酿皮奶奶。
酿皮奶奶,在儿子的记忆里光鲜如昨的酿皮奶奶啊,您如今安在何方?
那独一份的辣子,那辣子里的人生啊。
菜地是属于母亲的。她说菜地最辛苦,一年四季都不得闲着。如果种粮种菜是母亲导演的电影,那么,责任田便是名角,不必导演花过多的心思指导,只需播下种子,然后静待收获。菜地是新手,需要母亲耐心地调教。
前些年,母亲身体好,一天能往菜地跑两三趟,摘菜,种菜,哪怕没事了,也要去踅上一圈。事关家庭的菜篮子,它牵着母亲的魂呢。
一跌进正月,被霜雪枯了一冬的大豆、大蒜醒了,被春风春雨滋润,都挺起了头。年里撒下的一片碾盘大的菠菜,已长出了猫耳朵大小的嫩叶。西南角是几畦韭菜,边上是几沟葱。富人吃腻了用来爽口的空心菜、油麦,也种上几丛。
种土豆是正月里的大事,必是雨后放晴的春日,阳光暖暖的,空气里满是麦苗的清香。母亲一个人,扛了工具,挎了土豆种,走向菜地。到了地里,她却并不急于翻地播种,而是先热身。沿畦陇锄草,拿小铁铲蜻蜓点水般在菠菜丛中剔大一点的'菜。然后,便是翻那一大片白地了。母亲不慌不忙,从容优雅,翻开地用耙子趟平,打成沟,再把表面整得细若平沙。这个时候,往往是正午了,有丝缕的饭香飘过来,母亲并不急于回家,她知道,菜地正敞了胸膛在热切地期盼着呢,只有下了种,地才有了希望,有了灵魂,才会安心。点水,摁下土豆种子,她的指尖感受到了黑土的欢悦,她听到了土豆种在笑。直到种完,她才会直起身,捶捶酸困的腰,从脚下望出去,黑红的是土,远处青绿的是麦苗,麦田的尽头是青黑的万安山,山头挂着几朵白云。
中原的春天短,还没有感受百花的烂漫,悄然间已是春意阑珊。菜地里更是繁忙起来。一些老去的菜被拨去,种上豆角、黄瓜、西红柿、辣椒。
等田里的麦子抽齐了穗,大豆已有半人高了。周末回家,便有香嫩的大豆在桌上,院子角落里会有一捆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做豆角架的树枝。有一天,母亲说:“土豆出了,今年的土豆很好,出了两编织袋。”我说:“真是不少,今年的土豆可贵了,两元钱一斤呢。”母亲便有些得意,我们也怂恿了母亲的得意,母亲去菜地更勤了。
夏天的菜地最是繁华,它强壮了,由平面的图画变得立体。北头是一片没了大腿的黄豆,中间一段是腰间挂了穗的早玉米,南端是稠密的豆角架,还有红红绿绿的黄瓜,辣椒。穿过铺地的黄豆丛,掰几穗玉米,在藤蔓缠绕的豆角架下盘桓,手起手落,俯仰间,已是大把温润如玉的豆角在手。架上的豆角还四处悬挂,就又有一层紫花散落绿叶间。那豆角仿佛有着不竭的生命力呢。空着篮子进地,出来时,已是沉实的一筐子菜疏了。
有时候,母亲会让父亲去割肉,她则去菜地铲韭菜。她说久了孙子会嘴馋,她得给孙子包饺子。
夏日的奢华在一点点褪去,秋天在一天天逼近。割了黄豆,收了玉米,拨了豆角,立秋过后,菜地就只能种萝卜白菜和为来年准备的大豆和大蒜了。菜地和大地一起开阔起来,寂寞起来。母亲也闲了,闲得无所适从,于是,只有无奈地等待,等待窖了经霜的白菜萝卜。
冬天终于来了,母亲很落寞,早晨也不很早就起来了,去菜地也不勤了。下午也要睡上一会。她说:“不去菜地,真的没事干了。”我让她去玩牌,她说玩牌伤身体。那一刻,母亲显得苍老。我心里忽然会有些许的苍凉,母亲导演的电影谢幕了,谢幕于萧条之中。
不过,明年的春天,母亲还是会导演繁华的,虽然是不变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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