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远山间,云消近天边。
他从远方走来,背一轮残阳,扯一匹瘦马,披一件风衣。夕阳的残血无情地拉长他的影子,黑暗一点点向更远的地方延伸,没有完结,没有尽头。寂寥的古道上,独此一人,暗自神伤。
他缓缓前进,慢慢向我走来。西风抓挠着他的白发,数缕银丝飘动着,不多时便被紧挨着的深色马鬃掩盖;他斜背一破敝笠,佝偻身躯,一手牵马,一手裹衣;风灌入他的单衫,发丝,鬃毛,衣袍,再次于空中凌乱着。我不近不远地注视着他,注视着这断肠人,注视着这片憔悴沉重的敝霞,迷茫地前行,不知其何以来,何以去。
他离我越来越近,终于来到我的身旁。我刚侧身让道,他却忽然停下,把老马草草栓在一棵枯树上,抖下草笠,倚着枯藤,向着远处出神。我至今忘不了他的神情,那是无奈的欣喜,那是无力的渴望。耳边传来溪水的轻吟,平行着他的目光望去,我也渐觉惊奇——萧瑟的秋空下,竟还有这小桥人家?窄窄两岸间,横架板桥一座,秋霜难掩人迹,就这样通向几间茅屋。天色渐晚,可以望见微弱的灯光从纸窗中透出,几缕青烟升起。屋中之人又如何呢?想必是母亲备食,父亲理弓,儿女嬉闹。回头间,我看见他吃力的.抬起一只手,用尽全力向前伸,燃起希望的目光随着颤抖的手不断上移……他想要抓住什么呢?这炊烟吗?这灯光吗?这时间吗?这记忆吗?
我趋前欲询之,可一瞬间,他的目光又暗淡了下来,手摇晃两下,便无力地落下。是的,无力。没有握拳的不甘,只有单薄的绝望与深沉的寂静。秋风起,孑然的旅人无助地立在树下,啜泣被几声鸦鸣所掩盖。
良久,他抬起头来,轻轻解下缰绳,抬起头迎着夕阳。最后的一点光辉洒满他脸上每一条深沟,他浑浊的双眼泛着水光。即便如此,他仍努力眺望着,眺望着那到不了的远方,眺望着那回不去的家乡。
浓金最终被暗夜稀释。渐渐的,我只能看清他的轮廓了,他重又背上破笠,牵起老马,继续他的旅途。古道一直向更远的地方延伸,没有尽头,没有完结。
他就这样走了,走向另一个天涯。
我只是他生命中一个匆匆过客,无意中与他相逢。他面朝缺月去了,这一次,他的暗影向我袭来,把整个的我覆盖,我就这样静默在他的阴影中,咀嚼他所有的秋思。
日暮的时候,我走在黄沙漫漫的黄河古道上,秋天的风无情地吹打着,腹中饥肠在鸣,身上寒衣在抖。
几株多年生的枯藤缠绕在一棵沧桑的老槐树上,几片叶子在秋风里摇摆,仿佛苍老的槐树的褴褛的衣衫,座下的马儿突然打了一个响鼻儿,几只乌鸦嘎嘎地从老槐树上惊飞了。又一阵黄风袭来,我的身上也打了一个寒战,这塞外的秋天就是冷啊,出门时也没有想到多带几件衣服,嗨,就是想到了,又哪有多余的衣服让我带出来呢?那一张张等着我此番回去能吃几顿饱饭的嘴啊,此时此刻,会不会和我一样饥寒交迫呢?那调皮捣蛋的儿子,是不是懂事了?是不是知道帮助妈妈做事了?那乖巧的女儿呀,可怜你生在这个穷家里,俗话说:“穷养儿子富养女,”可父亲没有让你养尊处优的本事呀,父亲有的,是满腹的报国无路的郁闷,是满屋的换不来金银的书墨,委屈你了,我的孩子。还有年过古稀的老母,是儿子无能呀,不能在床前尽孝,母亲,好好地等我回去,回去之后,儿子一定要好好地孝敬您老。我的妻,辛苦你了,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你的肩上了,“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孩子小,老人弱,我的妻,等我回去,回去当牛做马报答你。
又一阵寒风袭来,座下瘦弱的马儿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古道旁边,小桥流水,几户人家的灶筒正冒着缕缕炊烟,羊儿们回圈了,鸟儿们回巢了。前看漫漫长路无尽头,后望长路漫漫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夕阳渐渐下去了,万物渐渐宁静了,天地之间,独留下了远在天涯的我,愁肠欲断,愁肠欲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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