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最初的村庄在一条小河边,确切地说,是在一条路边,或者,在一棵树的背后。
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斗折蛇行,一年四季流水潺潺,自远方而来,又流向远方,其源头来自何地,又去向何处,没人去查考,也没有深究的必要。顺着河道的走向便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大路,经年累月,叠加着数不清的脚印,历经风雨的浸润和日子的锤砺,那条路就明晃晃地望着天空,日日夜夜枕着河水的欢歌,任由形形色色的人和大大小小的牲畜从自己的肚皮上悠然走过。在河与路之间,耸立着一棵道劲沧桑的黄桷树,这棵背倚大路临水而居的树,到底年龄几许,爷爷的爷爷也没能说清楚。
立于村头的黄桷树是我们村庄的风景,也是我们村庄的标志。从远处看村口,黄桷树如一位刚猛威严的哨兵,时刻守卫着村庄,整个村庄就慵懒而安祥的躺在它温暖的怀抱里,心安理得地做着甜美的梦。站在村尾回首,黄桷树成了苍茫厚实的背景,仿佛整个村庄就圆圈囵地贴在了绿色的壁画上。只要一提起我们村,眼前就会即刻闪现出黄桷树鲜活的形象:,
黄桷树二十来米高,裸于地面的根虬曲交错,劲力十足,枝柯横伸斜逸,犬牙差互,方圆几十米浓荫遮地。我们很小的时候,看黄桷树似乎很老了,而我们已经老了,看那黄桷树却依然年轻.不老的黄桷树那密匝匝的年轮里,镌刻着村庄欢乐和辛酸的历史,丫杈间鸟儿腾跳的心事,早已随着河水到远方流浪。
有河的地方就流淌着故事,有树的地方就荫庇着神秘。
我们小时候,黄桷树下的河塘里就是游泳的绝好去处。一个个赤身裸体,恃着浓密的树叶遮羞,全不把姑娘小媳妇们放在跟里。黄桷树的枝桠如有力的臂膀斜伸到河面上,正好成了我们比赛跳水的跳台,我们一次又一次反复地跳,大家争先恐后,没有秩序,也勿需裁判,说不清进行了多少次这种最原始的跳水比赛,也不知诞生了多少个跳水冠军,哪曾想,我们透明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童年却随着溅起的浪花悄悄流向了遥远的村庄。
黄桷树下那块宽阔平坦的场所,具有无穷的诱惑力,每有闲暇,村人便聚集此处谈天说地,他们天南海北,无所不聊,古的今的,荤的素的,不时搅起一浪浪笑声。小孩们更是心驰神往,几乎天天必到,爬树,掏鸟窝,捉迷藏,更多的是听大人们讲些无头无尾的故事。村里的所有新闻,就从这里向四面八方传播,乡村的乐趣在这里分享,质朴的民谣在这里传承。夜晚,树叶留下斑斑点点的月光,人,黑压压一片;声音,乱糟糟一团。拉二胡的,吹笛子的,纵情吆喝的,放声歌唱的,一汪声音的海洋,夹杂着菜花呛鼻的浓香,麦子灌浆的清香,在空气中肆无忌惮地弥散。黄桷树,踏地望天,无意之中,承载着粗俗文化延续的重任。
据说有一年的夏天,暴雨如注,河水猛涨,上河村庄里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为救一只小羊不慎被河水卷走,几起几伏就到了黄桷树下,在回水凼里一个漂旋,姑娘恰好抓住了黄桷树的枝丫,年轻的生命幸免于难。从此,人们敬树如神,每到逢年过节,树下便有人焚香叩拜,树枝上有无数的红布飘扬,村人们在这里祈望风调雨顺,祝愿六畜兴旺。我想,其中除了少许的迷信成份,更多的应该是精神的寄托和灵魂的渴望。
岁岁年年,村庄与黄桷树相依为命,往事在时间中漫漶,但心灵的底片上总有一些记忆在时时感光,生命的底色是永远褪不去的。
阔别故乡二十几年,身在异乡,常生“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情怀。今年的春天,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树还是那棵树,依旧蓊郁苍翠,绿意奔泻,而村庄已不是昔日的村庄,飞檐翘角,别墅幢幢,绿树掩映中车来人往。抚摸黄桷树灰褐的皮肤,一种久违的亲切感电流般传遍全身,一缕缕凉凉的暖意直往骨髓里钻,那种感觉非语言所能描述。
黄桷树,似乎匿藏着不尽的青春,永远不老;故乡的村庄,时时涌动着拍岸的惊涛,常看常新!
我们班窗口打饭阿姨,时常用眼睛微笑,目光总像冬日暖阳下漾着温和光泽。
特别是当她拿起勺子面对孩子们时,深棕色眼睛总会流露星空下温柔。第一次见她,是初夏,蝉噪天高。我和同伴从操场溜进食堂比平时早了二十分钟,食堂没有其他学生。
她在我们那排桌尽头擦墙,结束后向我们这边走来,经过时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向我们,搓搓手略有局促地说:“小同学,今天菜汤下面放了不少大骨头呢,向下捞,多啃啃补钙,千万不能跟我家儿子似,爱吃零食又缺钙,成绩再好可得顾好身体啊……”话语朴实,嗓音厚美,嗔怪里满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爱意。令人印象深刻是那双闪着黑矅石色泽眼睛,中年人,极少有这种朴实明亮光泽。她好似看出我面对生人尴尬,干笑了两声,抓紧拎起水桶,笑笑走了。
那天中午,我打了两遍“汤”,却啃了一桌小山一样白骨头,同学见了,吓得笑称遇上了“白骨精”。也许,除了我,没有人知道那天骨头味道。
时间过得飞快,天气渐转渐凉。那天,同学们说窗口换了个阿姨,我有点奇怪。快轮到我时,即使隔着口罩,我依然看到那双带有细纹微笑眼睛……分明是她。
自从她来了以后,我讨厌芹菜、西红柿、白菜等便再也没有逃离过我餐盘。我抗议多次可她照打不误,只是份量少一些。
有一天晚上吃蒸南瓜,我去食堂迟了,隔壁窗口阿姨见南瓜打完了也就只给剩下学生打些菜。她倒好,竟然地去别窗口要了一餐盘南瓜,任我怎么地摆手也无济于事。她望过来,眼里藏了一棵大树慈祥,说:“学习累,这饭越不能少吃。我打饭给你们这些爱挑食小孩子好长大呀,就像看着我儿子吃饭长大一样。他去上大学了,我倒不想走了,我也要看你们吃饱吃好进大学。”
我愣愣地接过来那两个热乎乎南瓜,吃时候一口一口、一丝一丝、像是要把阿姨刚才说得那么暖心话一起咽下去,甜得我想哭。
倒餐盘时,食堂只剩零星几人在工作间门口,经过时,分明看到她盘子里仅是两个馒头和一点咸菜。
她看见我,用眼睛朝我微微而笑,至善至美,明亮动人;我学她,用心灵微笑,初品品质,感悟情怀。
我很早就认识他,对他记忆颇深,一进他家门,扑面而来温暖气息,如春末夏初盛开花朵清香般沁人心脾,心平气和面对世间一切。
那座房子,带有乡村一种随和美,两个烟囱,不时地轮流吐着烟,一缕一缕消散。门总是紧闭着,又不时地打开;来往人实在很多,没轮到人,也不着急,心平气和地坐在板凳上,静静地等待。偶尔露出着急神色,只有去外地打工年轻人,年后,一批批年轻人陆续进门,只为带走一桶家乡豆油,他们觉得外地油不好,又贵又难吃,身心已经疲惫,难道还要让舌头受苦吗?
又一次,跟随父亲去打豆油,门前还是老样子,略显黑暗墙上赤裸着几个大字——油坊,简约而又实在。屋上烟囱不时吐露白烟,实在,应该打油了。果然,一进门,扑面而来是浓浓豆香与白雾,进去,仿佛如仙境一般,只听见油流动声音,清纯而又浑厚,一滴一滴流入桶中,柴火不停地燃烧着,吞噬着。老板出来了,额头上汗滴不住地往下流,在黝黑皮肤上发亮,如颗颗水晶。他脸庞黄皱皱,头发是蜷曲,嘴角与眼角间挂满了皱纹,他喉音很重,却不常说话。他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含蓄着朴实严肃目光。
和往常一样,又是满满一桶油,油咕咚咕咚地从漏斗里溜进了油桶里,金黄色液体如同黄金般纯正,散溢黄豆香气,比我见过其他油类好看得多,也好闻得多,父亲也不看几斤几两,直接问多少钱,毕竟他们家已经做这行十几年了,诚信可是一点一点攒来。
随着经济发展,大公司崛起取代了手工生产,各种手工行业正渐渐地退出了舞台。年末,我再次去他家。门前墙上朱红色大字早已变成了暗红色,脱落了不少,推开门,扑面而来不再是温暖气息,也不再是黄豆香气,仙境般美梦早已黯然消退,整个屋内只有冰冷气息,令人感到窒息,油不再奏乐,火也不再猖狂,屋内一切都没有变,只是都老了些,包括人也一样。屋外再也没有长龙般队伍,没有嘈杂喧哗声,一切,都安静得太不自然了。
老板迎上来,他没有变,只是老了些。脸上皱纹多了些,头顶秃了不少,乌黑头发已经花白了一部分,喉音依然很重,眼球有点凹陷,却依旧布满了血丝。还是那金黄颜色,还是那纯正香味,油价还是那样,一分未涨。
不久,上学了,路过他家时,只见家门紧闭,烟囱上没有半点白烟,但那油那人品质依然萦绕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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