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起亚莉,我都只先想起那个使劲跺脚的夜晚和她裙子上的小手臂,别的便要硬逼出来了。不过,那晚的灯光格外亮,整个回廊像是被浸在一缸姜黄的水中,无力,难以辨认。
我开始知道或者说是她开始让我进入她那有些离经叛道的世界。
她九岁,因户口问题还未来得及去念书,。母亲是贵州人,父亲是绍兴本地人,都已四十出头。当我开始被告知规矩和被要求遵守规则时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自由开怀,漫山遍野都是她的身影。她能玩会玩,乐于挑战世俗的底线,比如和男伙伴一起过夜,去偷别人家伸出墙外的桃子,下河摸鱼把别的小伙伴弄进了水里……我常常听到她的母亲发起急:“亚莉喂---亚莉---”一个短发长脸女人,连续的叫喊终于被咒骂代替。她的父亲黝黑,略有些秃顶,方脸圆眼。蹬一辆二手女式自行车,车轴上还有几颗未掉尽的彩珠,发出零零碎碎的响声,见了我便笑几声,可我只被他自行车上的珠子声吸引。只有在我快睡着时,才依稀能听到几声从外面传进来的彩珠声,仿佛在空空的苍茫夜晚里,有谁翻了一个身,说了一句梦话。
好多个傍晚我都会去她家,伏在她家的条凳上一个字一个字写作业,今天是“上下大小”,明天是“前后左右”,亚莉会在一旁择菜,今天是豇豆,明天是苦瓜。而她的母亲,斜签在竹椅上打毛衣,毛球在小竹篮子里不停地跳动,今天打完了一双袜子,明天要开始打过冬的毛衣了。夕阳从屋外斜射进来,有些打在了墙壁上,微尘浮动中我抬头一睇,一张女人的海报,有字,便念道:“张-曼-玉。”这种让人依赖的氛围让我感动。在渐渐压下来的黑幕中,有高压锅气塞“噗噗”转动的声响,旋转出来米饭的香味,小煤球炉的出灰口有几个熟了的番薯,一家人坐在小马扎上围着炉子上炖的菜吃饭。等父亲回来再热一遍菜,父亲喝着老老酒,捻着盐津花生米的外皮,在微暗的灯光下和母亲念叨今天送了几坛酱油,偶尔也会抱怨孩子的户口问题。我喜欢这些最真实的存在,仿佛是外婆拿着蒲扇替我扇走小腿上的蚊子,或者把唾沫涂在叮咬处。这些是生命里最难以言喻的小小喜悦。
彼时的我和外婆同住,父母忙于工作,让外婆在家中同住。我喜欢玩外婆的念佛匣,一串串滑溜溜的佛珠,一叠叠不同符号的心经,在一句句经文中完成各自的超度。夏天和外婆睡凉席,她摇着手里的蒲扇,重复着前几晚的故事,我在暗中注意到蚊香有只橙红色的嘴,一口一口吃着它墨黑色的身躯,等不及它蚕食尽的那刻了,外面的脚踏车的零碎声已经过了。冬天外婆给我掖紧了被子,被窝里塞满了热水袋,我哗啦哗啦地踩着,一直没有彩珠声,只能看到透射进来的车灯光线在墙上划过,好似梦境一样返照。
我开始有了抗拒和逃避,我不愿意再回信,甚至害怕她的信件。每次,她都是反叛着,向我叫嚣着,呼吁我一同反抗。与此同时,更多关于她的黑幕一次次扑面而来:她终于辍了学,在理发店当学徒,回了贵阳,有了男朋友,兜兜转转又回了绍兴,奶奶搬到了大伯伯家,母亲接纳了她和准女婿,要和男朋友开店做生意了……
我再没有听到那脚踏车彩珠转动的声音,没有再听到她的母亲的叫喊声,那仿佛离我好遥远好遥远。连着和她一同快在我的记忆里挥发殆尽了。
“啪啪啪!”一阵热烈的掌声在比赛现场响起。这使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知道我在哪吗?当然是在钢琴音乐节比赛现场了,而我,也是表演者。我本就很紧张,而妈妈还在场外不断地给我施加压力:“你看看别人弹得多好,你再看看你……”唉,妈妈就是爱唠叨,不过妈妈说得也有道理,我平时确实不怎么爱练琴,导致我现在既紧张又害怕。
“请16号吴希希,18号夏萌,19号徐芳……请做好准备。”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什么,这么快就到我了吗?时间不是还早着呢吗?我还没准备好呢!”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着,而我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我前面的吴希希已经上台了,我突然感到手心里一阵冷汗,背后凉嗖嗖的,心里边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呀!忽然,报幕员笑着问我:“你是不是很紧张呀?”我僵硬地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嗯,是是的。”那报幕员见我紧张得连说话都结巴,便安慰我:“别紧张,只要一上去,弹好了就不会那么紧张了。”我突然感到一丝来自陌生人的鼓励和温暖。顿时,不那么紧张了。
我迈着很小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台。刚开始,我本以为能够弹得很好,不出差错,可实际却很“残忍”,我才刚弹一点,中间就断了。“呀!这小女孩怎么停了呀!”“是呀,前面弹得多好,后面停了,肯定要扣分,这多可惜呀!”我听见了来自观众们的谈论声。我惊慌失措地在钢琴上重复地弹着那个错误,希望能够记起来正确的,可我就是记不起来。正当我打算放弃时,脑海里想起了那个陌生人的话:“别紧张……”顿时,我又鼓起勇气,继续把曲子弹了下去。下了台,钢琴老师鼓励我:“徐芳,这次没弹好没关系,下次继续努力,你已经弹得很好了。”我点点头,心里记下了。
那天的表演令我终生难忘,那是一次失败但又并不全失败的表演。
十二年前的夏夜,凉风习习,蚊声扰扰。我坐在门口纳凉,开了回廊里的白织灯,蚊子聚拢在我的小腿处,我只用力跺脚减轻痛痒,停不下手中的剪纸,也就没有关灯的意识。那小小的纸块在微风下飞进了外婆的洗衣盆中,还有几张飘到了更远处。来不及去捡,就被一个大眼睛姑娘捡了起来,她端详许久,问:“这是哪来的?”我急忙按住手里剩下的,向她急道:“还给我。”她便讪讪地笑了笑,递给了我。我颇有得意:“枇杷膏里面都有的。”她离得我近了点:“我刚来这儿,我爸爸是王国强,就住在那儿,你来找我玩吧!”她的手往前一指。蚊子的叮咬让我使劲跺了跺脚:“你来找我吧,明天我在。”这样她便走了,我看到她的白色连衣裙,散在左右两侧的的腰带,在微风中好似一双张开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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