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庄子的门,他不在。
本想与他交谈,可惜,他不在。我漫步于草庐旁,落叶已积了八层。他真的在这里住过吗?还是让他的智慧随着自己的身影飘走了?
“不,我可以证明他在这儿住过。”循声望去,原来是池中探出头的鱼。“我是他笔下快乐的鱼,他从未想过自己是怎么知道惠施是快乐的,但他却知道我是快乐的。他现在的确不在这儿,但是你可以在任何地方找到他。他可能在清风中与你交谈;也可能在这碧波里映出你的真实,你的心灵;他多半融入了你的心中。”鱼摇动着尾巴,游远了。我站起身来,这可以照透人之心灵的碧波,不就是庄子的智慧吗?
不知何时,肩上停了一只蝴蝶。“他带走的是我,留下的却是他。我们在梦中飞舞,在花间大笑,我们让后人疑惑已久,可我们却感知着对方。他对这俗世累了、倦了,所以他为他妻子的解脱而开心。他无时无刻不在微笑,也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他让生命的每一刻都如我翅膀上的花纹一样美艳。他选择了我,让自身也升华得如此美丽。”蝴蝶扑闪着翅膀,飞入花间。我闭上眼,这直透心房的花香不也是庄子的智慧吗?
“你是官吏?”脚边爬来了一只老龟。“不,不是,和你一样不是。”我俯下身子。“好得很,清爽得很,庄子曾以我为喻,拒绝相位。其实,这泥土并不脏,曳尾于其中真的是世间最快活的事儿。有人曾问我带着这么重的壳行走累吗?殊不知,我早就把壳视为自己的血与肉,又怎的会觉得累呢?就像有人问庄子读那么多书累吗?在自然中行走累吗?书与自然早已是他的血与骨,何谈受累呢?”龟转过身,爬向淤泥深处。我直起腰来,原来这淤泥中也蕴藏着庄子的智慧呢……
庄子生于乱世,在世间唱着属于他自己的狂想曲。他赞叹自然的伟大与人的渺小。并不是我们离庄子的智慧太远,而是尘世的尘埃遮住了我们的心扉,困住了我们的脚步。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渺小的,但当二者合为一体时,人的渺小也就不可见了。这才是庄子智慧的根本吗?
我不禁嘲笑自己的浅陋,竟在这里等庄子回来。我应当去大自然,应当去世界上的每一角,去寻找,去拾起他遗留的智慧。
中国古代戏曲中“水词”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水词”便是废话,《西厢记》中“开言有语叫张生”,“开言有语”便是水词,没了水词,音韵不谐,听着也就不美。汪曾祺曾经提出将水词编写整理成册,以供研究。
中国人的骨子里蕴藏着一种不紧不慢的智慧。从舜至成汤以来,强大的民族赋予了华夏子孙细细思考的能力,濡养出如同老者一样耐心的智慧。
从前啊,女孩子会小心翼翼地聚拢起花瓣,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将其磨成细腻香甜的胭脂;母亲手中的青红翠绿金丝黑线细细缠绕,打出梅花结或是菱形络子;工匠们会为桃木的窗户、衣边的滚子设计上百种图案,只为保证一宅人、物的美。
对美的执着乃至苛刻的追求,使以往的中国人从不缺乏耐心的智慧。中华的文化亦是一脉相承,不似意大利,他们从罗马的废墟上建设了自己的家园,而语言文化却与罗马毫无关联,所以当他们自称为“罗马人”时,拉封丹的驴子笑了。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当下的人们对那些细致且耐心的景象视而不见。木心先生在酒馆看见伙计往黄酒中加糖,便感叹江南不在。旧时黄酒是不加糖的,如今的人们已无耐心去细细品味酒中的苦涩和香甜了。若是有一天,我们只得称那些一笔一画勾勒出百子图和年画的人为“他们”时,又有何证据来告诉世人我们是华夏子孙?
西塞罗说:“我喜欢青年人有老人的智慧,正如老人有青年人的智慧。”
作为一个古老的民族,华夏的大地上洋溢着蓬勃的朝气。而值此发展腾飞之际,我不禁要善意地提醒:中国,咱们慢慢来。
时下中国,百年来的自卑、自尊、憧憬与焦灼使人们迫不及待地去迎接那似乎必将到来的一派歌舞升平。我们似乎渐渐失去耐心,失去沉稳,只因一些同胞失去了对传统文化的记忆。轮船、高铁、飞机,科技的进步使天涯比邻,经济的签约日益频繁,而谁又能保证,那些“合同”比孔子木车上的典籍更使人信赖?
我们是否还有耐心,冷静地对待发展,放缓“席不暇暖”的脚步,盘点古典文化,重拾耐心的智慧?如果不能,来年祭扫时,牌位上就会出现一个和蔼的老人,笑问:“你是谁?你从哪儿来?”
中国,咱们慢慢来。
这是一个雄辩的时代,人心被漫天的口水淹没。有时候,有些道理被越辩越清,但更多的时候,人们在无休无止的“辩”中陷入谬误的迷宫,模糊了原则,迷失了方向,丢弃了传统,乃至最后丧失了心灵。耳边充斥着太多的声音太多的观点,立场有如将被大海冲走的小船,这时候,我们该做的只是无言的相信:沉默是金。
沉默是金,因为一切语言从口中说出的一刻,便猝然变质。有如古墓中出土的丝制莲花在遇到阳光和氧气的一霎化为齑粉那样,在心中构思好的话,总可能在唇齿相碰的一刻改变方向。因此道家相信“言”无法衡量大道,禅宗说“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他们之所以都摒弃单纯的语言的功效,是因为明白有些事物无法简单用语言刻画。音乐之美,难以用语言描述;景致之美无法用语言概括;真理之美难以用语言说清;人心之美更无法用语言承载……世间万物的博大精深,灵魂深处的细微触动,这一切的美即使大师也难以描述其万一,何况我们普通人。王国维说写诗词最忌“隔”,但试问何人能真正的把广博的宇宙,纷繁的情感用区区几行文字准确代替!语言只是镜子,镜中的影像再清晰也只是虚像;我不知世上有多少失真的镜子,只知道有太多失真的语言。知道语言的不可为、不可信,我更乐意选择沉默。沉默不一定就是美,但雄辩经常会破坏美。
沉默是金,因为知道有些话不该说。仗义执言是种美好品德,但并非随时适用。伤人的话不该说,它们在人的心中留下永恒的伤口,是人与人之间无法缝合的沟壑,所以我们沉默;自夸的话不该说,无论时代变得如何的开放和张扬,人的心里都存有廉耻的底线,越过这道底线的话只会招致厌恶,所以我们沉默;随声附和的话不该说,谄媚的话不该说,损人利己的'话不该说,因为我们信守灵魂的高洁,用沉默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天良,用沉默挺起不变的脊梁……有许许多多的不该说,应当沉默的时候,就学着彻底地沉默。
也许有时候,听够了太多纷纷扰扰,会误以为雄辩和语言构成了这世界。但当你抽身于此,会看到天地的沉默,山河的沉默,自然的沉默,时空的沉默……无垠的宇宙教给我们亘古的沉默,而那多如繁星的言论和语言,都散落在时空的角落,被永恒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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