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自生愁”,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小城的商贩们瞄准商机,提前一个多星期,就把那些祭祀、扫墓用的冥纸、香烛、纸花、爆竹摆上了商铺最显眼的位置。五彩缤纷的清明祭祖用品陈列在街道两侧,形成一道道夺目的风景,让我不禁想起了故乡的清明节。
我的故乡是个依山傍水的美丽村庄,每到清明前后,雄鸡便唱红了丹艳的映山红,兰花漫山遍野的沁人馨香。缤纷的桃花,葱绿的修竹,鸣唱的百鸟,婆娑的柳枝,山水美景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故乡的清明节,尚存简朴与传统的拜祭仪式,每到清明节,五湖四海的父老乡亲都会赶回来。那时的天气大多是天色朦胧,雨水纷飞,行人带着悲愁而沉重的心情,成群结队地在泥泞的山路中步履蹒跚。这场景,基本上与唐代诗人杜牧的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所描述的相似。
在朦胧烟雨中,在萧瑟的杂草中,依稀找到祖先的坟墓。来到祖先矮小的山坟前,利用锄头和镰刀除去坟墓及周围的杂草,并用锄头,为坟上添上一些新土,进行修葺加固。接着,在坟头上插上鲜花和香烛,摆上水果供品。最后,烧冥纸和香烛,点燃鞭炮,子孙跪倒,祈求先祖,保佑子孙兴旺,万事昌盛。
按照传统,在山上祭祖完毕后,所有同宗都会聚集在一起吃饭。饭桌上,酒菜异常丰盛,大家一边吃一边敞开心扉,尽情交谈。在家务农的讨论着各自的务农和收成,在外闯荡的述说着自己在外闯荡的经历和成就,觥筹交错之间,大家的情谊进一步加深和巩固。
中华民族是一个推崇孝道的文明古国,清明祭祖,扫墓既是慎终追远、敦亲睦族及行孝的具体表现,也是传承亲情、系结血脉的终极桥梁。它让一代代人记住,人不能忘祖失根,哪怕身在异地,但心始终要牵挂着养育自己的故乡。
清明,印象最深的是儿时外出扫墓,那一天,家里基本上也不怎么开伙。因为在头一天,奶奶就会蒸一锅馒头,再煮上一些鸡蛋,这就是清明这一天的主食。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天要吃这些东西,后来,奶奶告诉我,清明也称寒食节,在这一天,不宜动火。
年年清明,年年都要给亲人扫墓,年年清明,年年都会和家人一起外出踏青。我长大一点后,到了清明这一天,竟有着些许的期盼,可以一家人外出走走,不仅只是为了扫墓。常常是在扫墓归来,爷爷便会陪着我在草地上放一会儿风筝,而奶奶总是笑眯眯地坐在不远处看着我。
一年又一年,这样的情形,似乎从没有变过。儿时的我,从未曾想过,若干年后,疼我爱我的爷爷奶奶也会长眠于地下,而我也要在这一天,带着孩子去看望他们。儿时的一切,都让人很是怀念,有时也曾想,如果时间能够停留,能够回到儿时,该多好啊!
只是时间一年一年地从身边流走,当二老相继离开我之后,我才知道,有些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曾经的一切,都只是留在回忆当中。而每一年的清明,我再也吃不到奶奶蒸的馒头了,再也听不到奶奶说关于清明节的习俗了,再也无法和爷爷一起放风筝。
如今已为人母的我,也总会在这一天,带着女儿去扫墓。我会对她说关于我小时候的事情,告诉她清明节的来历,告诉她要懂得珍惜属于自己的一切。当然,我也一再告诫自己,珍惜和善待身边的人,因为,有些人一旦离去,便注定再也无法相见。
在外祖父过世后两年的一个暮雨时节,我跟了母亲去祭祀。从寨子里到青山墓地,处处弥漫着生机和寂灭,岭野里一片荒冢起伏,墓地上飘零着扫墓挂青的纸幡和燃烧冥钱的余烟。外祖父的新夯土坟与外祖母的坟排在一块,一新一旧,一明一暗地紧挨着。几棵碗口粗的合昏树秃秃地立在黄昏中,碧叶里偶尔闪出几粒初开的小红花。秀长的箭竹丛生在石楠堆里,显得悄怆幽邃。
横过水库的高坎,沿着边堤走到水库的尾岸,一座已经破败不堪的典型的江南小四合院木房,那就是外祖父的老宅,前后各有一块园地。舅舅们早已搬到镇街上去了,自从外祖父去世后,这房子就一直空寂着,成了弃物。站在院子里,木屋散发着往事陈酿的气息,一种浓浓的人生归宿感便从心头升起。
满园荒芜,杂草齐腰,屋檐的瓦苔上落满了枯枝残叶。推开厚重的大门,一股尘味扑鼻而来,前房里先时的药架子散满了灰尘,空空的药屉里依稀透出古香来。以前,外祖父就在这里,戴着老花镜,眯皱着眼,给病人把脉开方抓药,然后用一只乌黑的沙质药罐装了拿到后院去烟熏火燎地煎熬。而今,物是人非。只有灶房里的案几上还留着点焚香的遗息,一切都归于宁静。
穿过堂屋,是一口小天井,摆着两个空瓷大坛子。母亲讲,外祖父曾精心栽植了两坛苦竹。苦竹又名香石竹,生命力非常强,不择水土,比较适宜盆栽。白居易在《养竹记》中曾赞誉“固以树德,直以立身,空以体道,贞以立志”的就是指这种矮矮的苦竹。小时候,每每醒来,透过纱窗,总会听到细细的沙沙声,那是润含春雨拂过碎小的竹叶。
那年的干裂秋风,两坛生机了几十年的苦竹,却意外地开了一身的小花,随后竹叶疹瘁,枯枝而死。有一天,母亲回家省亲,外祖父坐在颓唐的残阳里,指着那两坛苦竹,沉静地对母亲感叹:离大去之日不远矣。怎料知,一个月后,外祖父就真的走了。
也许,外祖父太累,太苦,太孤寂,因而临走时,还不忘重重地叮嘱大舅,要将他与外祖母葬在一起,以圆三十年的心愿。外祖母是上山采药时,被尖锋的石头割断了麻绳,掉入山崖摔死的,背筐里的山药散落了一地。那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十月天就飘起了小雪。倦睡在外祖父背上的小姨只有一岁,尚不知喊“妈妈”。外祖父的睡房墙头,挂着一把二胡。小时候,每近夜深,外祖父在几盅酒后,往往会拉上一段。尽管不谙音韵,但总会觉得外祖父的琴声中有些哀低的感觉和寂寞的呜咽,听得心情沉沉的。母亲说,外祖父的心里苦呀。
旧宅的后园有一口井,石头凿成的井栏,水清如镜,夏天凉生生的。外祖父从山里砍来成捆成捆的毛竹,编成篱笆围了起来,里面种有各种药材和花草,什么白芷、余甘、半枝莲、麦杆菊、石斛兰满地都是。一到开花的季节,园子里馥香扑鼻,丰姿艳丽。有洁白如雪的六瓣头子花;有毛绒绒的剑形长叶、素瓣黄蕊的绿绒蒿;有花呈紫蓝,形似画蝶的野葛;蔷薇和金银花牵在竹篱上,远远看去,像一扇翠屏。在这个小园子里,我可以斗蟋蟀,挖蚯蚓,摘覆盆子,吃三月泡,一个人自悠自乐。
外祖父是乡下小有名气的草药郎中。村头的小孩,巷尾的叔伯有个小病小恙的,服上一两剂,总能药到病除。记忆中,熬药是非常讲究烘、炒、蒸、煮、泡的,每道工序都必须小心谨慎。火是文火,柴是松枝,器需瓷质,否则,药性散发,失了效果。母亲从小帮着外祖父打下手,因而,也学了不少。什么梅根治牙痛,石榴止鼻血,槟榔化肿,菊花清目,桃花利尿,仙人掌治蛇蟠疮等等自然是熟知的。我小时,身子弱,常上气咳嗽,外祖父便摘些枇杷叶,加些甘草,熬成乌红的汁水,喝后,病很快就好了。
老屋的前院下边就是水库,几根棕树搭成的小踏桥伸在水央,天长日久,树上生了嫩苔,水滑滑的。夏日里,站在桥上,然后屁股一抖,扎进水中,或是坐在桥头,裹一顶新摘的荷叶,把脚丫浸在水里,清粼粼地柔。陌柳上的蝉声如雨似瀑,鸣得人直想打盹。晚上,只见满穹星光,水中一轮月影,上下争辉。微风一过,纤细的菖蒲涩涩地响,池面皱波叠纹,令人气爽神清。如今,却有了彷徨的滋味落在心头,压抑着童年的趣事。
这是一处静僻的村庄,一抹的青山下纵横错落着茅檐泥壁的农家。时光不声不响地走着,水库两岸的杂树枝头,也从淡淡的新绿变成了苍苍的深色。立在老宅天井的隅角,时间就如一第残碎的蜘蛛网。岁月淹忽,恍若隔世,中堂上的乌潦字匾只有久远的回忆了。在这淡悲的忆想里,沁人的药香,幽深如潭的胡音,和绿波影里的菱塘,它们紧紧地交织着,幻成两株郁郁的苦竹,浓得化不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唐杜牧《清明》
读这首诗时,我恰在雨中,而且在北国,离别南国清明的雨已经8年了吧。
现在适逢点瓜种豆时节,惊蛰过,鸿雁归,玄鸟至,雷乃发声。至春分后十五日,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
我若为归雁,飞去南国,茔头墓上,数桐叶生,伴蝴蝶飞,乘七色虹,必给这一世之间来来往往的情以祭奠。然而我在北国的雨中,开始生命的征途,而我越发的孤独与思念了。
清明雨最惹人情思,而我偏爱南国清明时节的雨。那种柔润酥软的感觉,那种初沥沥以潇潇的劲道,那种可闻可嗅可视可听的气息,像古老的神祗沐浴过上帝的泪水一般,泛起点点涟漪在我的心头荡漾,使我对爷爷的思念愈厚愈浓了。况且爷爷已去8年了啊。
记得小时候,爷爷念《水浒传》给我听。他语重心长地说:“不要学时迁那种鸡鸣狗盗之徒,长大了要做鲁智深那样行侠仗义的人,要做林冲那样义薄云天的大丈夫。”当然,那是我还不知鼓上蚤,花和尚,豹子头为何许人。爷爷喜欢看《三国演义》《隋唐英雄传》《封神榜》,爷爷从小就有一个英雄梦。后来奶奶跟我说“你爷爷年轻时参加过朝鲜战争获得过二等功”,我信以为然。从此,我时常向同辈的伙伴们说起自己了不起的爷爷。那时候,爷爷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还有一次,我犯了错误,爸爸打我,又让我跪搓衣板。爷爷见了心疼不过,对父亲大发脾气:“有你这样教育孩子的吗?就这么大的孩子,身体受得了吗?说说就算了,要是把腿跪出毛病来,搭上我这不值钱的老命也赔不上啊!”爷爷的威严使父亲畏惧,却使我感觉可爱又可亲,在父亲眼中的.爷爷厉声厉色,在我眼中却安详和蔼,有着慈母一样的胸怀。可谁又知道爷爷的辛酸苦累呢?
爷爷对我太好了,宠我溺爱我,说我是没妈的孩子太可怜。从小到大,从来未变,但是岁月不饶人。过了几年,爷爷忽然得了食道癌,连面条都吃不进口,牛奶他又舍不得喝,就连儿女们给他买得药他都喝不下去,喝了又吐出来,吐出来还要接着喝。到了晚年,他都骨瘦如柴,青筋暴突了。看着苦命的老伴,奶奶不知道偷偷地哭了多少回。爷爷老是说:“别为我瞎扔钱了,我的病好不了了,只要我的孙子们长大成人,儿女们平安无病,我死也高兴。”临终话说这般,儿女们声泪俱下。
爷爷下葬的那天,我哭了又哭,不知道洒了多少泪水。我在想:“为什么爷爷会离开我呢?”原来人世间的真情义都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慢慢离去的啊!但在我心中,爷爷对我的爱我从来没有忘记,它已经融进我的血液,淡了浓浓了淡,淡了又浓,像清明时节杏花村里的酒香,只要闻过,一生一世都难以忘怀了。
八年时间转眼即逝,我还记得老家院中有棵梧桐树,爷爷生前亲手所种,如今叶片大似象耳,而枝干早已是参天大木了。
北国的清明,雨丝下得更细细麻麻急急密密了,很快织成一副图画:我一人在雨中,回忆当年那清晰明了的情,眼角仿佛有些湿热,许是这雨惹的。它缠绕纠葛着我的泪水,拆作两行,全融入线条般的雨丝去了。缠缠绵绵已分不清是雨是泪,然而却是抑制不住地尽情流淌。只见一个高大瘦长的身影从雨中走来,亲切地说:”孩子,雨下大了,回家去吧!”
月亮睡了,没有谁可以把它叫起来。它长长的眉,犹如一弯细细的柳叶。在那厚厚的云层里幽幽的闪动。母亲就是这样,闭上了她的眼睛。犹如月亮,闭上了眼睛。
我默默的推开门,去寻找那消失得背影。可是,幽幽的小路,总是被不断、不断的延伸和转折。我望着来来去去的人,看到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漠然的悲哀。这悲哀,也被无限的扩大和扭曲。于是,在我的眼里,那些熟悉的面孔,突然犹如水纹,被一圈又一圈的荡开。我依然走着,没有回头。不知几时,月亮又从云层里露出了笑颜。可是我,却无法理解如梦般的月亮。生命就是在这斑驳的月影里悄悄的消逝。而我,就仿佛没有眼睛的瞎子。不管是在风里,还是月影里,或者是在水里,也许还有空气里。而我始终无法看见,那如丝般的魂魄,究竟被卷向了何方。我只是茫然的寻找着。走过的路,也被渐渐的忘记。可是,不能忘记的,依然是心中那份澎湃的因母亲而燃烧着的依恋之情。
那个春季,如梦般的春季,就是在杨花飞舞中悄悄消逝。可是,那春季里飞舞的杨花,却永远无法飞出我的心怀。我跋涉在坎坷泥泞的的路上,我踏过着长长短短的桥,我仰望蔚蓝的天空,我俯视大海的深处。那杨花,犹如我的影子,在我的生命中前后左右的漫过,它是那样的轻灵,那样飘逸,那样的漫不经心却又仿佛相知千年。
我无法回忆生命消逝的样子,我也无法想象灵魂脱离肉体而远离尘世的方式。我即使走过漫长的人生,也一直在默默地追问,灵魂脱离肉体后,究竟去了哪里?或者,真有一个和人间相似的世界,模仿着尘世间的所有一切。也许,那里,也有漫天飞舞的杨花和长长短短的桥。也许母亲,也象我一样,站在和尘世相似的月亮下,正在思念人间的我。或者,那一片杨花就是她一滴相思的泪,而那千千万万的飞舞着的杨花,正是她绵延不断的心血在流。杨花,从此无法飞出我的视线,也无法飞出我的心田。于是在每一个漆黑的夜里,我就如抚摸珍珠般抚摸心中那飞舞的杨花,也许那一片又一片的杨花,就是母亲一颗又一颗的泪珠。那晶莹的泪珠,就是在杨花漫不经心的飞舞中悄悄传递着爱的心意。这心意,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读懂,也许,只有我,可以读懂它全部的意义。从此,我珍爱杨花,犹如珍爱母亲。或者,杨花就是母亲在尘世间的另一个样子。虽然,我看不到母亲的眼睛,可是,杨花悄悄地告诉我说:
“星星,星星就是妈妈的眼睛。”
可我依然抱怨,为什么看不到母亲美丽的容颜?这时,杨花趴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
“月亮啊,月亮就是妈妈的脸啊!”
我还是在抱怨,我不知足的继续要求着,怎样才能见到母亲如梦般的身影,杨花微笑着说:
“就在桥的那边。母亲就在桥的那边等着你。”
于是我一路跑者,一路跳着,一路疑惑着,也不管夜色是多么的黑暗和恐惧。心中被渐渐燃起的希望烧灼。而杨花,总是在身边小声的说:
“小心呀!小心。”
当我迎着夜风,来到桥边。果然看见在桥的那边,有一个阑珊的身影,而杨花,果然是她眼中涌动的泪花。那千千万万的杨花,在风中飞舞,在夜色中起起落落。在母亲和我之间,织起一条弯弯的桥。那一夜,月色如梦,花影斑驳。只有心那么清醒。原来,在桥的那边,真的有一个和尘世相似的世界,也有长长短短的桥,也有那如梦般的月亮。只是唯一不同的是:
我的眼里流出的是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
可是母亲的眼里流出的却是漫天飞舞的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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