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两年前看一篇梁文道荐书的文章提到木心,还有照片,照片是一身黑风衣,头戴黑色的礼帽,有周润发的派头。梁文评价很高,说文笔传承古代和五四传统,西方思维和流派融会贯通等等,记不真切了,随手就在网上找了他的文章看一篇,感觉文字表述很不一样,精炼,清新。看过了,就过去了,就象风吹过脸,风过没有痕迹了,但肌肤的触感鲜活地一直在。没想到这初次的相逢还有后缘。妻子因为蒋方舟的一篇推荐文章买了一套书,《文学回忆录》,想给女儿看,跟我说作者是木心,一听这名字,肌肤生动的风掠感又回来了,兴趣顿生,拆封就稳到了我的床头。
大约两周的时间,主要是周末,断续断续吃完了,因为很好看,品味的感觉,像吃心灵的美食,是心灵舌尖上的文学史。作者思维敏捷,学养极深,激荡在页码之间,激发我脑波动荡,忘我而自在,也可以说思维浪尖的文学史。书名叫文学回忆录,贴切,或者说是他的自传,看书的过程中,木心好象在我面前,透纸背而出,脸面模糊,气息真切暖人,睿智而痴心,人生坎坷而内心浩然,可以说是木心个人的心灵史。木心说,博学是可耻的,认知是珍贵的。我看来,这博学的文学回忆录浸透了珍贵的认知。命运、痴心、执着、格调、通透、宛如上演一台希腊的悲剧。
陈丹青可以宽慰了,艺术可以长青,木心已发表了很多作品,但作品中刻意把自己深深隐藏起来,正如他所推崇的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伟大作者所做的一样。此书一出,让爱他的人有所寄托,有所宽慰,更能立体地理解他的艺术世界,长青的艺术世界。艺术家是平面的上帝,木心是立体的艺术家。
读了一遍,回味绵久,先写下这一遍的观感印象。
印象一,两大厚册的书裸埕一根艺术脊梁“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艺术观”,这既是他评价艺术和艺术家的体系,也是他自身艺术创作的理念。抓住了本质,通透的艺术感觉就来源于这根脊梁,这一份见识让他与古今中外的艺术家交朋友,谈笑风生,他也是这样定位和表现滴。特别是在中国这政治早熟,哲学贫血的国度,总是在“未知生,焉知死“,“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木心的通透的宇宙观、人生观令人心生敬仰。作为中国人,我最强烈的.宇宙观触动是读和哲学有关的小说带来的,是早年读《苏菲的世界》—一本哲学启蒙小说带来的。人的渺小,宇宙的泠漠和漫无目的,循环,灭亡,所有的一切拉长了看都是末世前的景象。宇宙观其实就是无力回天,人生永远摆脱不了命运的摆布,希腊悲剧背后隐藏的永恒主角就是命运。
老子的哲学通透和悲观也是来源于这种宇宙观,宇宙观有了才有世界观、人生观、艺术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命运和悲观面前可以有许多选择,宗教、艺术、理性、乐观,都有大量的人文传统。儒家的“存而不论”也是一种态度,领袖的艺术讲话,“典型事件和典型人物”都算,伦理、政治、工具可以谋生,存活,但是产生不了伟大的艺术。
一个老人,从少年就痴心艺术,志趣高雅,渴望周游世界,却逢闭关锁国文革乱世,几度囹圄,作品尽焚,年过花甲孤身一人飘零美国,这根艺术脊梁支撑他达观,认命,不屈,耐住孤独,痴心不改地创作“看不懂的““毫无用处的”(陈丹青语)。现在喜欢他的作品的人越来越多,我爱他的作品,爱他的小宇宙。
印象二,通透不隔。这种通透是透过自身多年涵养成的艺术体系和格调返观世界文学、艺术、宗教的重新整理、对比、评估、杂糅、为我所用的境界,艺术的品质和格调是唯一的标准。在他的体系里艺术性是作品存世的最重要的原因。因为艺术性,圣经作为文学作品占据重要篇幅,也源自少年时书信长达三年的探讨圣经文学性的经历。这种通透使整部书遍布古今中外艺术比较的珠玑,犹如漫步遍布珠贝的沙滩。用梁文道的话说,是“金句纷披”,句子捞出来就兀自燃烧起来。这就是见识,是披肝沥胆的认知。这种境界需要博学,但不是博学能够带来的。熔炼这见识的是头脑、心肠、才能、阅历,这一套也是他返观别人见识的认知坐标。
印象三,孤独的艺术老人。我的观感:几乎可以说孤独得只有艺术了。不知陈丹青是否有这个感觉。16岁因家庭特殊的原因遍览古今中外文学、艺术、宗教书籍,之后的阅读和创作都是在回忆,童年少年被艺术充满了。少年的异性笔友三年热烈交流的内容主要是旧约和新约的文学性,青春的风花雪月啊。然后是中国不断的运动、斗争,身陷囹圄,灭顶而来的除了孤独更是痛苦,仿佛陷入不知何时散场的悲剧。在书中他多次表达过向往外面的世界,就象他喜爱的艺术家们前往大都市流亡和生活。年过半百,终于逃亡美国,谋生之余陪伴的只有艺术,孤独到只要遇到稍可沟通的对象,即滔滔不绝表达自己的艺术观点、理论,可以聊上一天而不知对方的来历、背景,所有的性情、思维都献给了艺术。
陈丹青回忆木心常用的话语是:他是“玩真的”。这是木心的自述:献身艺术“牺牲功利,牺牲爱情,背叛政治,得到艺术,真的要牺牲”,“小细节上更难,要在一秒一秒消失的光阴中,保持艺术家风度,决不让步”,我想我理解了这“玩真的”是什么,这孤独就是一种代价。艺术涵养了他的浩然之气,从宇宙观到艺术观的脊梁支撑了一个艺术家立体的存在。“存而不论“的生活是取巧的,不会“真的”去什么,除了生存和占有,是生存技巧熟练而不知生命为何物的物种。
写到这儿想起了屈原列传中的一段“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艺术家的孤独总是相似的。屈原、耶稣、尼采、梵高、托尔斯泰、司马迁、陶渊明。
一种印象就留下了,风一样刮过,感觉历久弥新,一秒一秒的时间总在过去,这分秒记录给你,我的艺术家木心。
最近的三个月是木心陪着我走过的,那些他对于文学的见解对于文学家的个人独特认知渐渐地影响着我。谈不上改变了价值观,但是绝对是对我人生余下阶段有了很深刻的影响。那种潜移默化的文字与思想,那种真实感似乎触手可及。木心不是神,他只是个有学识有见识的智者,我们能从他的课程中看到那拳拳的赤子之心和那份对于人生至爱的执着!这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有时候想起来会感同身受,鼻子酸酸的。因为这除了是一种内心的信仰,更是对一种喜爱的东西的朝圣,有的时候结果其实并不重要,那个虽万人不理解甚或众人唾骂的执念却始终推着自己内心的前行。那是一种孤独静寂的勇气,那是一种百炼成钢的过程,即便结果再不如意,起码我们在探求的过程中享受过!
木心其实是个很狡黠的人,也有很强的表现欲,评价起人来嘴巴也很臭很主观,有事做事感性得很。但是这正是他可爱的地方,他活得真实,活的洒脱,有自我的认知标准,那其实才是人类普世的价值观,追求真善美让他显得更加容易让人亲近。他的话语平实幽默,带着坏坏的倔强,让我起来抗拒不了。我三个月的文学征程,木心他们却足足用了五年,那种不为名利的宣泄与求知在那些年里更显得弥足珍贵!
木心是一个纯粹的人,他的人生信条中掺不得一丝一毫的妥协,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他的做人与学问其实都是那么真诚,真诚的让我有些动容。仿佛这三个月来木心并不是一个讲述者,而只是一位无上智者同我在闲暇阶段聊人生,话家常,那种舒服的感觉直到现在依然围绕着我,让我如沐春风!
两大本的《文学回忆录》终于读完了,长长舒一口气,我像走完了一场文学征途,内心思绪不已。
这里既有木心这样的高人,也有陈丹青这样的幸运儿,此刻我多向往自己也有机会围坐木心先生身旁,听他畅谈文学史,若如此,此身定不负遗憾!但我依然能想象他们当年的情景,七八人围坐客厅,先生开讲,古今中外,信手拈来,堪比孔子讲学,千载之下令人神往。
我以一个文学爱好者的身份对此殊多羡慕,可惜自己连出国这个基本条件都无法办到。我在心里抱怨这个党、这个政府,说一套做一套,流氓十足;但与此同时,脑海里闪出书中的那句话“在你身上克服这个时代”,我实在佩服木心、陈丹青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冲破高墙,呼吸这个时代本该有的自由空气。而我呢,想得多,做得少,思想的巨人算不上,但行动的矮子确实十足。
回思自己,好好看书也已好几年,与木心和文学史上的那些巨人根本是没法比的,但自己对文学的一片热爱之心还是有的;我虽没那份才气和侍奉文学坚毅,但细水长流、点点滴滴的爱好也还是有的;读书,唯求一“乐”字,陶潜“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我以此为知己。
骨子里我是一个不愿放弃世俗享受又想以读书为乐、偶尔风雅一下的这么一个人,木心的侍奉艺术我做不到,那份才智与意志我也没有,但我从书中看到了一个文学大师的形象,他的丰采令我倾倒,我能做的\'就是在有时拿起书本时,能想到有这么一位先生,然后就可以安心踏实的继续读下去!
陈丹青愿意为了木心奔走:出两本和他相关的书——《文学回忆录》与《木心谈木心》,在木心死后为他举办哀悼会,各类场合如果可以总要提到木心,在他主持下的乌镇木心美术馆也即将落成开业……如此卖力的“宣传”,让木心的影响不断扩大。
陈丹青以自身的价值和地位,足以被称为当世大师,而今花甲的身躯,为老师当“推销员”,何苦?为什么不把有限的精力用在自己身上,好登上人生新的高峰,却肯劳心劳力为木心“作嫁衣裳”?有人泼冷水,认为木心的造诣并没有陈丹青所宣扬的那么优秀伟大,认为陈将其捧得太高,言过其实。如果木心的作品真的非常优秀,便能生生不息,历史自会择取,何必辛苦树碑立像,劝世人瞻仰?
记得韩寒有篇文章,说他喜欢赛车胜于文学,理由是赛车快就是快,慢就是慢,文学无标准。似乎有理。文学的好坏,不可能有像汉谟拉比法典那样的铁律让所有人遵从。有些作品被绝大多数人视为名著经典,在有些人眼里可能不过尔尔。《诗经》原只是一本民间集,但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将它提升至经典地位,故称“诗经”。但或许在有些人眼里,那可能不过是些痴男怨女的靡靡之音。
有些问题,答案就是问题本身。你问陈丹青为何愿意为木心辛苦奔走,出书立说?只因为陈觉得木心是好的,他的作品是好的,你不认为木心好,便不能理解是为什么,而在他看来一切都自然而然。
这些让我想起《大长今》里的一段情景:郑尚宫做了一道凉菜,问大家里面加了哪些调料。今英自信满满回答:“有酱油、醋、白糖、芝麻盐和水。”郑尚宫并未表示认同,让众人都尝一尝,猜猜放了哪些调料。大家品尝过后,似乎都赞同今英的回答。只是突然,“是红柿,不是白糖,是红柿。”说话者是长今。郑尚宫露出愉悦神色问:“你为什么认为是红柿?”长今为难的回答:“我因为吃到红柿,所以说里面加了红柿。”郑尚宫大笑。
因为有红柿,所以尝到了红柿的味道,这难道是件让人困惑的事情吗?陈丹青理解他的老师木心是“天之木铎”,希望为老师出些汗水之劳,这难道是件让人困惑的事情吗?至于木心的文章中是否加了红柿,每个人的味觉不同,该如何解释呢?所以,陈丹青在做的,是想要大家能尝到里面的味道,真是件困难的事啊。
《文学回忆录》中刊印陈丹青上课时的笔记照片。我仔细看,在试图认清笔记中每一个字的时候,不禁想,木心于陈丹青究竟意味什么?意味着,从木心嘴中所说出的每句话,陈都要把它们全部记下来,因为太珍贵。我之前将木心比作苏格拉底,陈丹青是柏拉图。今天将木心比为耶稣,陈丹青是约翰。下笔至此,信仰基督者或许指责我是亵渎,其余的人可能说我比陈丹青更“言过其实”。我看来,不过是味觉不同。
© 2022 xuexicn.net,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