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知道爷爷长什么样子。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就是故乡山坡上的那堆长着野草的土坟。
清明去那里扫墓,奶奶常带我同去。先是清理野草,从坟前的土坪,到坟后的水沟,奶奶的动作很轻、很缓。总觉得那是她在为爷爷理发、刮脸。
把周围清理得干干净净,奶奶把竹篮里的祭品在坟前摆开。卤猪肉、油豆腐、九重粿,是每年必摆的。一边摆,一边就开始呼唤爷爷的名字,声音低而柔,仿佛是要把还在睡觉的男人叫醒,请他披衣起身吃饭。一会儿,奶奶对着土坟拉开话匣,絮絮诉说着一年来的变化。两个儿子家谁家又添新了,谁家又盖房子了,粮食今年分红了多少,地瓜今年收成了几担,嫁到他乡的几个女儿谁过得好,谁的孩子结婚了,甚至村子里哪条路修通了,哪里又架了一座新桥,都是她的话题。
“奶奶,您看到爷爷了吗?他长什么样子?”对着说个没完的奶奶,我摇晃她的手,这样问她。奶奶没有理会我,只是继续说她要说的话。直到觉得该说的话说完了,她才对我说,“你爷爷长得很高呀”。她告诉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才三十出头,由于是途中遭土匪殴打而死的,临时连做个棺材都来不及,只好把原来准备给曾祖母的棺材用来为他入殓。按常规尺寸做的棺材,居然装不下他的躯体,后来只好把棺材头尾的木板削薄,才能勉强把他装进去。可以想象爷爷生前是很高大的,所以他能经常独自赶着驮货的骡马,往返于通往城里的那条密林夹道的山路。靠自己的力气,养活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七口。
爷爷的墓地很安静,周围只有山林和几片田地。除了偶尔有人在附近砍柴、种田,这里便只有鸟叫蝉鸣。把墓地选择在这样的地方,不知是不是奶奶的决定,反正,奶奶珍爱这座墓,胜过珍爱世上的任何宝物。倘要寻根究底,爷爷和奶奶都是异乡人,爷爷是抱养过来的,奶奶小时候是一个不知娘家在哪里的童养媳。爷爷去世之后,寡居的奶奶日子过得凄苦,族里的一些人还打算把她改嫁,以便不占有祖上分给的、爷爷打拼出来的那些家产。那时候的奶奶,孩子还小,又没有娘家可依靠,没有兄弟姐妹可交谈,山坡上的这个爷爷的墓堆,也许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在别人面前无法言说的苦,她要在这里说。在别人面前不敢流的泪,她要在这里流。对奶奶来说,爷爷的墓地绝不是沉默的土堆,那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撮土、每一棵草都是有温度有情感的。正是这个不起眼的土堆,默默助推着奶奶继续前行的脚步,让她勇敢地走过那些艰难的岁月。
第一次跟奶奶一起来看爷爷,觉得爷爷好孤单。那时候还小,不知道爷爷已经在那里孤单几十年了。奶奶脸上的皱纹一年年地增多,爷爷的坟堆也添上越来越多岁月的斑痕。“今年,你爷爷是56岁了。”“今年,你爷爷是57岁了。”对那个30来岁就离他而去的男人,奶奶喜欢在这边继续算他的年龄。她一边念叨着,一边用微微颤抖的老手,来回抚摸着墓堆前的砌石,就如抚摸着爷爷那张被风霜磨砺的脸庞。也许这样会让她觉得,男人一直在陪着她,她也一直在陪着男人,在相互陪伴中,他们一起慢慢变老。
如今,爷爷已经90多岁。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已经与奶奶相聚好多年了。这一次相聚注定不会分离,因为他们的血肉与情感,已经一起永久地融入故乡的土地。清明节来了,故乡的山坡开满鲜花。那是凝聚了祖祖辈辈无数生命情感的故乡土,用宽厚的胸怀传递着生生不息的希望。
月亮睡了,没有谁可以把它叫起来。它长长的眉,犹如一弯细细的柳叶。在那厚厚的云层里幽幽的闪动。母亲就是这样,闭上了她的眼睛。犹如月亮,闭上了眼睛。
我默默的推开门,去寻找那消失得背影。可是,幽幽的小路,总是被不断、不断的延伸和转折。我望着来来去去的人,看到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漠然的悲哀。这悲哀,也被无限的扩大和扭曲。于是,在我的眼里,那些熟悉的面孔,突然犹如水纹,被一圈又一圈的荡开。我依然走着,没有回头。不知几时,月亮又从云层里露出了笑颜。可是我,却无法理解如梦般的月亮。生命就是在这斑驳的月影里悄悄的消逝。而我,就仿佛没有眼睛的瞎子。不管是在风里,还是月影里,或者是在水里,也许还有空气里。而我始终无法看见,那如丝般的魂魄,究竟被卷向了何方。我只是茫然的寻找着。走过的路,也被渐渐的忘记。可是,不能忘记的,依然是心中那份澎湃的因母亲而燃烧着的依恋之情。
那个春季,如梦般的春季,就是在杨花飞舞中悄悄消逝。可是,那春季里飞舞的杨花,却永远无法飞出我的心怀。我跋涉在坎坷泥泞的的路上,我踏过着长长短短的桥,我仰望蔚蓝的天空,我俯视大海的深处。那杨花,犹如我的影子,在我的生命中前后左右的漫过,它是那样的轻灵,那样飘逸,那样的漫不经心却又仿佛相知千年。
我无法回忆生命消逝的样子,我也无法想象灵魂脱离肉体而远离尘世的方式。我即使走过漫长的人生,也一直在默默地追问,灵魂脱离肉体后,究竟去了哪里?或者,真有一个和人间相似的世界,模仿着尘世间的所有一切。也许,那里,也有漫天飞舞的杨花和长长短短的桥。也许母亲,也象我一样,站在和尘世相似的月亮下,正在思念人间的我。或者,那一片杨花就是她一滴相思的泪,而那千千万万的飞舞着的杨花,正是她绵延不断的心血在流。杨花,从此无法飞出我的视线,也无法飞出我的心田。于是在每一个漆黑的夜里,我就如抚摸珍珠般抚摸心中那飞舞的杨花,也许那一片又一片的杨花,就是母亲一颗又一颗的泪珠。那晶莹的泪珠,就是在杨花漫不经心的飞舞中悄悄传递着爱的心意。这心意,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读懂,也许,只有我,可以读懂它全部的意义。从此,我珍爱杨花,犹如珍爱母亲。或者,杨花就是母亲在尘世间的另一个样子。虽然,我看不到母亲的眼睛,可是,杨花悄悄地告诉我说:
“星星,星星就是妈妈的眼睛。”
可我依然抱怨,为什么看不到母亲美丽的容颜?这时,杨花趴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
“月亮啊,月亮就是妈妈的脸啊!”
我还是在抱怨,我不知足的继续要求着,怎样才能见到母亲如梦般的身影,杨花微笑着说:
“就在桥的那边。母亲就在桥的那边等着你。”
于是我一路跑者,一路跳着,一路疑惑着,也不管夜色是多么的黑暗和恐惧。心中被渐渐燃起的希望烧灼。而杨花,总是在身边小声的说:
“小心呀!小心。”
当我迎着夜风,来到桥边。果然看见在桥的那边,有一个阑珊的身影,而杨花,果然是她眼中涌动的泪花。那千千万万的杨花,在风中飞舞,在夜色中起起落落。在母亲和我之间,织起一条弯弯的桥。那一夜,月色如梦,花影斑驳。只有心那么清醒。原来,在桥的那边,真的有一个和尘世相似的世界,也有长长短短的桥,也有那如梦般的月亮。只是唯一不同的是:
我的眼里流出的是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
可是母亲的眼里流出的却是漫天飞舞的杨花。
“潇潇洒洒清明风,纷纷扬扬亲人情。”清明前后的天穹总是烟雨蒙蒙,仿佛人间的悲悯要在四月天里变幻成漫天飞扬的雨丝,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地萦绕人们心头,感受着疼痛,牵连着血脉,斑驳着绵延不绝的追忆。
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总是会被这氤氲着悲怀的气氛所侵蚀。然而,我的心怎么能不被侵蚀呢?因为姥姥的离世,让我本就脆弱的心更是丢盔弃甲,没有一点防备。
我曾一度认为,姥姥是上天派到我身边的天使———每当我需要关爱的时候,她总是会出现在我的身旁。在我小的时候,父亲事业处于低谷,收入少,开支大,生活异常拮据。父母顶着压力,四处奔波维持生计。他们常常不在家,回家不是到深夜就是无休无止的`争吵,根本没有时间理会和照顾年幼的我。那个时候,每当黑夜来临,即使家里灯火通明,即使抱着心爱的玩具熊,即使盖着厚厚的被子,我依然禁不住瑟瑟发抖。这些小小的恐惧,无人问津,更无人诉说。
或许是心灵相通,姥姥主动请缨,从农村老家只身一人来到这个对她来说繁华而陌生的城市。从此,姥姥便踏着她那三寸金莲的小脚,有些吃力地穿梭于家和菜市场的路上。清晨起床,我总能闻到早餐香喷喷的气息,晚上回家,我总能吃到最爱吃的小菜。常常是吃过晚饭,我会陪姥姥看看电视、唠唠家常,每当给她讲起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她总是半掩着嘴,笑着说我淘气。有时候受了委屈,我也会跟姥姥哭诉,她总是把我搂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小脑袋,一言不发。就是这轻轻的抚摸下,拂去了我一直萦绕心头的不快。
犹记得那个夏天的夜晚,皓月当空,繁星点点。我拉着姥姥的手去公园捉知了网蛐蛐,可这些小小的昆虫好似故意要戏弄我一番,总是在我捉到它们的那一刻偷偷溜掉,我急得直跺脚,姥姥安慰我说,它们虽然是昆虫,但也是一条条生命呀———它们也有爸爸妈妈,也有姥姥,你把它们捉了,人家爸爸妈妈还有姥姥不着急呀?就是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安慰,让我在以后的人生中学会了换位思考,学会了敬爱生命。
可就是这样养活伺候了我们一大家子的人,就是这样把我从婴儿养成少年的人,却在我高三那一年悄悄地走了,悄悄到姥姥离开一个月之后我才知道。妈妈说,姥姥病危时,最不放心的就是我,怕耽误了我的学业,不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告诉我。
姥姥就这样走了,没有让我见她最后一面。或许,她是不想我看到她临终前消瘦的样子吧,她是想让我永远记住她那慈祥的笑脸———她做到了。
姥姥一生,经历了无数的沟沟坎坎、风风雨雨,为我、为这个家倾其所有,理应安享晚年,却没有等到我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岁月易老,人生苦短,也许人生本就如此吧。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身边的人和事,珍惜时间,珍爱生命。而我,能为姥姥做的,唯有在清明那天,虔诚地上坟、烧纸、献花、点烛,祈祷她能在天堂,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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