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个神秘而且奇怪的名字,叫佛过山!听村里的老人讲,如来佛要去见玉帝,路过此山在这歇脚,佛过山因此得名。
老家的大门就对着佛过山的东山头,太阳每天都从那里升起。那里的山体是裸露的,石壁陡峭,石壁四周却树木茂盛,百草葳蕤。每次下大雨,石壁上面就会有飞流瀑布的景观,雨过天晴,石壁上就会现出两只白色的脚印,相传那是油盐凼。说是很久以前,山下住着一户人家,很穷,但是人善良孝顺。佛祖可怜他们,在这留下两只脚印,一只脚印可以冒出菜油,另一脚印可以冒出食盐。
这个传说无从考证,但是油盐凼是真实的,至今还在石壁上,城里的专家来考证了几百遍,也没有考证出名堂。这是一个未解之谜。
也许这山真的跟佛有缘,不大也不高的佛过山,竟然有两座庙宇,村里人习惯叫大庙和细庙。
细庙住着一个白胡子的老人,都称他为道士。据说他法术高得很,能呼风唤雨,救治百病。小时候我生病了多半是让他治疗,喝他熬制的苦水,几天就好了。不仅是我,方圆十几里的村民,无论遇到么事都会来找他。比如牛跑得不见了;道士掐指一算,在哪方天可以找到,比如婚嫁喜事,动土乔迁,择日算命更是非找道士不可。据说,凡是按照道士说的去办,就诸事顺利,有人偏不信邪的,多半要出纰漏。
记忆中道士的法术没有真见识过,但是见过他在庙门前练拳,动作很慢。道士还是个有学问的老先生,他写的对联,贴在庙门一侧,那字写得厚重有力。记得上联是:“一山烟雨竹摇风”,下联却没有。他说让风吹不见了。
这个下联让我一直耿耿于怀,他原来的下联到底是哪些文字呢?他不肯说,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写过下联?让风吹跑了他为什么不再写呢?
这成了另一个不解之谜。
细庙不是富丽堂皇的庙宇。细庙是很简陋的砖石瓦房,明四暗八的结构,四周古木参天,遮阳蔽日,显得阴冷,维独庙门前有一块空地,阳光像水一样从那里泼撒下来,把庙堂的前厅照得温暖明亮。现在想起来,才知道当初设计细庙的工匠还是用心良苦的。
细庙的香火一度相当鼎盛,在巴河流域名声斐然。也许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一座笼罩在佛光里的细庙,静秘幽闲地隐藏在鄂东北的山沟里,如果不是有人前来拜谒,谁也不会知道我们团风还有这样一个神气袅然的地方。
细庙的东侧有一大片竹林,有楠竹有水竹,枝叶蔢蔬,竹影摇曳。夏天我和小伙伴最喜欢在竹林里躲迷猫,嬉闹得满身是汗,忽然一阵山风轻轻吹来,那感觉特别凉爽惬意。竹林中央,有一方池塘,水面常年浮着一层薄薄的雾,道士就是在这提水吃,那水清亮甘甜。道士穿着灰色的长袍站在水边的青石板上,雾气萦绕在他的脚边,那时候我觉得道士就是佛的化身。
寻着竹林深处那条小路,一直往山上走,站在山脊一个突兀而起的石头上面,远远的可以望到山顶的大庙。
大庙住着一位道姑。
据我的奶奶讲,道姑姓张,年轻的时候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子,识得文字,二十五六岁时,父母要她嫁给一个财主,财主年纪大而且是个瘌痢头。道姑死活不同意。旧时风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除非她出家。道姑悲愤无奈只好出家,然后一直住在大庙里。
在我的记忆里,道姑就是一个很严肃的老婆婆。很少看到她笑,她偶尔下山,在村里走动,有人跟她打招呼,她总是静静地退到路边,小声地答应。她每次下山,都会有人给她一些油盐,一些大米或者是五谷杂粮让她带回山上。有时她拿不动,我们这些小孩就帮她搬到山上去。
那时候的大庙比细庙冷清得多,到大庙参拜菩萨的村民很少。我想着,是不是道姑的法术没有细庙的道士高明呢?但奇怪的是很多人家都把男孩子寄附给道姑做她的干儿,在简单的倒茶就算拜寄的仪式之后,我也成了道姑的干儿之一。
大庙也是砖石建筑的几间瓦房,比细庙小得多。堂屋里供奉的菩萨也非常少,只有一尊观音神像稍微高大一点,两边立着泥塑的土地菩萨和关公,这样的摆设是非常奇怪的。大庙这样小而且不成气候,为什么要称之为大庙呢?
我常和小伙伴争议这件事,关公是战神,他是用来保护观音的吗?但是观音既然是法力无边的菩萨,连孙悟空都怕她,她为什么还需要关老爷的保护?
大庙的公厅里除了观音菩萨,还有一台织布机。这台木制的织布机跟我奶奶的织布机并没什么不同,但是在庙堂里摆着织布机这是个很奇怪的事。道姑为什么还要织布呢?我们不懂这些,但是织布机让我和我的小兄弟们非常兴奋,都扑上去,这里摸一下,那里扯一下。道姑连忙过来带我们到外面去玩。
大庙的外面有一片桃树林。桃花盛开的日子,满山坡都是红艳艳的,树枝上开满了桃花,地上落满了桃花,钻进那片桃林,就像置身花海,拈起一朵朵落花,能闻到淡淡的清香,蜜蜂蝴蝶在身边飞来飞去,鸟儿在这里叫唤一声,很远的地方就有一声接应,就像在对话一样,特别有趣,山坡下,碧绿的青草掩映着涧沟,清澈的泉水潺潺流淌,大庙这样清幽静美,犹如世外桃源。
那时候我们都很调皮,哪里懂得珍惜美景?记得一次我们抓住桃树的枝丫使劲地摇晃,嘻嘻哈哈地看纷纷坠落的花瓣。道姑慌忙跑过来制止。她蹲在地上,撷取一些花朵,然后默默地在桃林里行走,她走得很慢,嘴里还念叨着灼灼其华之子于归之类的。我们不懂她说的,都以为她在念佛呢。
多年以后我偶然读了几页《诗经》,才知道道姑念叨的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其家”。想起道姑,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一位灼灼其华的女子,她本该拥有美丽的'爱情,拥有温馨的家庭,她完全应该快乐幸福地生活在这人世间,但是腐朽黑暗的封建习俗却把她逼上了佛过山的庙堂。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倦缩在那个破庙里,多少个风雨飘摇的黑夜,多少次蛇虫野兽的侵扰,有谁知道她一个弱女子内心的恐惧?有谁在意过她的寂寞和悲伤?
那时候我们想不到这些,也不觉得道姑有多么命苦,我们对桃花对《诗经》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们就是一群饿急了的猴子,我们到处找可以吃的东西。
挖毛根,摘桑树枣,抽毛楂,扯马齿笕,偷梨子,打桐子。知道桐子吃不得,也要打下来,咬一口,扔到很远。而最好玩的还是炒野豌豆,在两块石头的缝隙处架起一块瓦片,放上豌豆,干柴细火烧起来,不一会就听到豌豆炸裂的声音,豆子的香味在山坳里散开,我们一边炒一边急得舌头舔着嘴唇。
道姑守在不远处,她怕我们把山上的野草烧着了,总是叫我们小心点。每次我们都要分一些豆子给道姑,她接过豆子的时候,我看到她嘴角弯起一些微笑。佛过山贫穷的日子偶尔泛起一点小小的快乐。
但忽然就出事了。不记得是哪一天,一队人马冲进了细庙,他们把菩萨神像所有他们认为是“四旧”的东西全部砸烂,最后把道士也捆走了。大庙也不能幸免,观音菩萨打得稀巴烂。所幸的是没有带走道姑。
但是到处都说道姑是封建势力的代表,连织布都要供奉菩萨就是证据。这以后只要是批斗大会,就要道姑站在那些坏人旁边陪斗。时间久了,我们以为道姑跟那些坏人是一伙的,我们再也不去大庙玩了。
一年后的冬天,巴河的沙滩上发现了一具女尸,都说是大庙的道姑。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忙着修筑水库,水库就修在细庙的山脚下。人像蚂蚁一样在工地上挖土挑土,大家都汗流浃背,道姑死了就像死了一只蚂蚁。没过多久细庙变成了红星林场,几个单身汉住在里面,大庙在连续半个月的暴雨过后,轰然倒塌了。
就像是一眨眼,我离开佛过山三十多年了,行走在钢筋水泥的城市,老家屋后的佛过山始终是我解不开的情节。每次回去,我都会一个人到山上转来转去,总是拿着手机这里照一下,那里照一下。路,蜿蜒着,荒草掩映的小径,左一脚是痛,右一脚也是痛。
于是,自降生之日起,我们就一直在路上,开始人生的漫漫行旅。
人生的旅行,不是观光旅游,不是消遣娱乐,一生只有一次,或许真算得上人生苦旅。
说人生苦旅,不过是客观的事物,荆棘总是多于鲜花,纵有鲜花也总是带刺的玫瑰,刺得你心伤,但这一切的一切,毕竟是外界沿途的风景,重要的是看风景的心情。
有则关于心态的小故事,讲的是某妇女随丈夫到戈壁工作,面对艰苦的环境,她写信向母亲哭诉,母亲的回信很简单,却是浸透了人生大智慧的句子:
“孩子,别总看见黑暗的泥土,抬起头,就是满天星辰。”
于是这名妇女领悟了母亲的良苦用心,用心去热爱这片土地。她渐渐发现,泥土依旧是那么黝黑,人们依旧是那么普通,但她的感觉却不同了,外界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她的心态,也就是她看风景的心情。
说到旷达乐观,苏东坡算是最著名的'人物,一生坎坷,一贬再贬,从京城到岭南,乃至到了当时的天涯海角——海南,依旧不改其乐,像他这样的饕餮学士,反而在一路上大饱口福,“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做岭南人!”东坡肉更是流传至今,他的一生都是在漂泊中度过,可他的心态很好,无论什么样的风景他都乐于观赏,无论什么样的处境,他都泰然处之,“自喜渐不为人知。”大隐隐于市,苏东坡,始终保持了一颗赏风景的童心,修成圆绝,达到人生至境。
看今天,有谁受到那么重的打击仍能安之若素?人生的旅途中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如果永远沉浸在痛苦中抱恨终生岂不是可悲的很。
放宽自己的心态,怀着一颗赏风景的心去面对生活,便会惬意得多!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还是东坡的词。看古今文人墨客,像东坡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但没缘由的,就是喜欢读他的词,尤其是这阙《定风波》,读着读着,心境便会平和许多,淡然许多,许多放不下的就会放下。
快意人生,何不纵酒高歌一曲,为这寂寞的人生旅途增添一点欢快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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